“可我不会喝酒。”
司马弦说的是实话,她确实从未尝试过酒这种东西。就连那寻常人认定是酒香的味道,在她看来也只是刺鼻的浓烈而已。
可周瑜却似乎一定要她试试似的,悬于她唇畔的手始终不愿退却分毫。她只得皱眉闭眼,张开双唇轻轻抿了一小口。
一股苦涩辛辣的刺激直冲鼻腔,那激烈的呛辣划过喉舌,在喉头绽出了无数尖刺。司马弦第一次喝酒,被呛得连连咳嗽,丝毫察觉不到酒这东西的美妙之处。
“第一次喝酒,难免都是如此。”周瑜不动声色地笑着上前替她抚背,“往后你便会明白酒的兴味动人之处。”
司马弦自呛人的酒涩之中抬起头。酒自然是没有什么动人的,动人的只是身侧这位颀长美丽的少年。
“公瑾,我倒是有些醉了。”她懒懒地趴在桌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嘴角噙着温柔却暧昧的笑意。
“你只喝了那么一小口,怎么可能醉。”
“自然不是因酒而醉。”司马弦低笑出声,伸手悄悄勾了周瑜的小指:“是因你而醉啊,瑜哥哥。”
秋声轻响。鬓边有渐凉的风,捎带着少女的轻语从容滑进耳廓之中。周瑜也笑,将她主动攀来的小指勾得更紧,时光仿佛就要融化在一盏佳酿里。
然而,空气之中却有一道破空而来的颤动扯断思绪。挟势凌厉,冲破了轻缓的秋风,以猎豹扑食般的迅猛速度向酒楼这边奔袭而来。
是箭。
常年修习弓术的司马弦在第一时间听到了飞矢之声。相比于野兽般的直觉,却更像是日复一日勤修不辍的条件反射。原本温和放松的瞳仁倏然收聚,身体较意识率先作出反应。她如同被感知到危险的野狼一般微耸起双肩,随手抄起桌上酒壶便向身侧的方向掷去。
砸碎陶瓷的声音尖锐刺耳,夹杂着金属箭头被弹射开去的微弱蜂鸣。醇郁的透明液体自碎片之间迸裂而出,在空中翻腾出水花,在暮色垂照之下流溢着玄妙的颜色。
周瑜在一片桂花的酒香之中举起杯,只用眼角余光瞄了四散而逃的酒客们一眼,仍不动声色地往唇边送了一口酒。
“只可惜那壶上好的桂花酿。”
司马弦捡起落在地上的箭矢,略微偏头朝它发射方向望去,却不曾寻到半个人影,想来已是逃离了。
这支箭的目标并不是司马弦,也不是孙策、周瑜,而是居于他们附近的其他酒客。乱世之中,出于军政或私人恩怨致使暗箭伤人的事也是有的,陌生人的事她本也懒得管。只是原本秋高气爽的良辰好景,却平白无故教人搅了兴致,司马弦不过是因此而有些气恼罢了。
“公瑾倒是淡定如常。却不知是何处的小贼,竟敢打扰本姑娘与两位公子的雅兴。”司马弦冷笑着环顾四周。除却他们三人之外,原本热闹的酒肆此刻却萧瑟凄清,仅剩东北方向的寂寥角落仍尚存一名未曾离去的酒客。
那人大约四十多岁,体格健壮,面目冷硬。孤身一人坐在角落处的桌后,面前是两盘家常小菜,似是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般地举着筷子,左手却已本能握住搁在桌上的佩剑。
“啧……我原以为庐江还算太平,不曾想却仍是躲不过眼线的纠缠。”
“听阁下的口气,似乎便是这箭的目标了?”司马弦走上前去,“不知阁下得罪了什么人,竟会在这光天化日对你下手。”
“承蒙姑娘出手相救。某本无仇家,想来该是朝中为虎作伥者在庐江的耳目。”
“阁下较我等年长,自是不必道谢。不过方才所说,这虎……莫不是董卓?”司马弦压低声音,见那人犹疑着点了点头,眉头深锁。
她回头看着孙策与周瑜,他们二人的神情也是一样凝重。当日周瑜劝说孙策搬往庐江、司马朗不远万里将妹妹送至舒县避难,也不过是因为这里姑且还算是太平之地。本以为距离京师尚远的江左可以暂时避祸,想不到董卓的手却是早已伸到庐江了。
孙策走上前,将桌后的中年男子细细打量了一番。此人神色飒爽、身形健硕,想必也同自己的父亲一般是武人,难不成也是一位挥师讨伐董卓的武将?
那人似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方才想起尚未做自我介绍的事。若细算来,那个小姑娘倒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自桌前起身,全然不似长辈一般端架子,只谦逊地弯下壮硕腰板,向几位少年拘了一礼:“在下乔蕤,初来舒县,对此地尚有些许疑问,不知可否请诸位小友指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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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秋时节,温县的空气自然要更冷一些。春夏于此都是短暂的,唯有寂凉的气息总被拉得冗长。庭前花叶都落尽了,只余薄冷的风还会钻进衣袖。在这众人都懂得明哲保身的小县城里,就连难得的和平也显得格外煎熬。
然而,比这天气更冷的是司马朗的面色。
面对手中的一纸信笺,向来温和的他难得现出了冷峻的神采。
较之先前他往舒县写信而言,司马弦的回信却是迟到了两个月。这倒无妨,可那丫头却在信里支支吾吾地同自己绕了半天弯子,通篇皆是字斟句酌,可说白了就是不想回来。
“真是女大不中留。”
司马朗的眉头微蹙,略微上扬的嘴角轻哼一声,似是无可奈何的嘲笑。
坐在旁边的司马懿伸手拿过书信,双眸越过纸张狐疑地看了大哥一眼,又悄悄垂下视线看几页写得那密密麻麻的书信。长姐的字迹起初还清秀隽丽,越往后却越是凌乱放肆,仿佛静坐于窗前梳妆的少女,任由她如何耐心打理,也难以梳开一颗扯痛头皮的枯燥发结,最后索性抄起剪子一刀裁断。在司马懿从前与长姐的相处中,司马弦的心性虽是桀骜了些,可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冷静沉着的。现如今她收尾的字迹如猛禽掠过般狼藉一片,可见心已然是乱了。
司马朗合上眼,有些焦虑地用食指轻轻叩着桌面,愈敲愈快的节拍仿佛心跳的鼓点。司马懿偷瞄着大哥的神色,复又将书信细细看了一遍。
司马弦在信中写道,自己在舒县一切都好,叔父慈善,且门下还有两位师兄对自己也甚为照顾。另外她还花费了一番笔墨来写其中的一位师兄,并言自己愿为了他而在舒县多留些时日。
这对年幼的司马懿来说实在是太费解了。
可他也多少能从司马朗的脸色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纵使司马懿从小研读圣贤书,也多少明白一些有关于情愫的东西。在他尚且稚嫩的认知里,司马弦大抵是与那位师兄萌生了情愫,故不愿与之分离吧。这本该是无可厚非的事。
然而究竟又是为何,大哥在此刻的表情竟是严肃到可怕呢?
司马朗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出于对小妹的担忧,又或许是不愿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这么快便投身于他人怀中,倒显得司马家急着嫁女儿似的。从前也有许多大户子弟倾慕于她的美貌前来提过亲,司马朗都一一回绝了他们。而那些没有知难而退的公子,却又都被那些擦着耳廓而射到墙上的箭给吓得逃回家中。在这一件事上,司马朗同司马弦似乎有着极其微妙的默契。她不愿嫁,他也不愿她嫁,仿佛只要逃避了婚姻,司马弦便可以永远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兄长身旁。
可是,此时司马弦却拐弯抹角地告诉大哥,自己是在庐江觅得意中人了。
司马朗有些心酸,这小女孩竟是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思,且还能为了那个人而长留于彼处。纵使他们是真心相爱,可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这样未经父兄允诺便同他人私定终身之事,司马朗是断断不会容许的。
“……大哥,你是想去庐江寻长姐吗?”司马懿小声问道。
司马朗点点头,却又旋即摇了摇头:“眼下还不是时候。计划不容有变,须得等董卓祸除才行。”
“不能早点去吗?就算……是姐姐也不行吗?”
“正因是她,才万万不行。”司马朗没有看向捧脸坐在身旁的弟弟,只是捧起已经放凉的茶,附在唇畔轻轻啜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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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风冷。周瑜独自立于船头,飘飞的衣袖如笛声悠扬。山水掩映间,熹微晨光将他身形勾勒出柔和的线条。芝兰玉树的颀长倒影溶入水面,随着船桨的节奏激漾开层叠涟漪。
他对着江风想心事,思绪便也随之扶摇而起。
前日他们在酒馆遇到的那位乔蕤,本是后将军袁术的麾下大将。原来居于庐江皖县,自从随军征伐便甚少归家。近些年来董卓扰乱朝纲,引得诸侯纷纷征讨,他因放心不下家中二女,才特地取道回皖想接上女儿一起走,却不曾想在舒县歇脚时倒险些遭了暗算。乔蕤虽是勇猛过人的武将,却也儒雅有风度,与三位小友交谈时从不因自己是长辈而显得骄矜,三人自然也对此人颇有好感。
只是,即便是如他们那般仗义豪爽的少年,也未曾想过会与乔公同去皖县吧。
是了,原本只想不日将乔公送至舒县城门的周瑜,却突然之间受到了母亲的吩咐,让他帮忙送信给居住在皖县的姨母。
“这封信相当要紧,让下人送我可不放心,须得瑜儿亲自交到你姨娘手上才好。”母亲是这样笑眯眯地说着。
既是母亲着重吩咐的事,周瑜便自然义不容辞地答应了。皖县虽不算远,来回却也须得几日,就当是游山玩水也好。他是不辞奔波的,且又有人陪着,一路上总算不会太无聊。
迎着萧瑟潮湿的江风,周瑜忽而感到有厚重的温暖覆上肩膀。他偏过头,看见司马弦正帮他披上一件斗篷。
她踮脚为周瑜系上斗篷的带扣。他自幼便生得较同龄人更高大些,谅司马弦踮起脚也不过是才到领口的高度,却也固执地不愿开口让他弯一会腰。周瑜却不待她开口,只配合地稍稍向前倾着身子,视线紧贴着她髻上清冷的碧玉珠钗,细软发丝之间洋溢的兰花香气依旧如春。司马弦系好一个结扣,顺手替他抚了抚斗篷,抬起闪烁着灵光的双眸不作声地笑。周瑜握住她纤巧的双手,指缝之间传来的冰凉令他不由得露出责备的神情。
“手这么冷还出来陪我吹风?”
司马弦轻轻摇头:“手脚冰凉是打小便留下的老毛病,不碍事。倒是看公瑾在船头默默了良久,这秋深露重的怕你着凉。”
“你总是替我担忧,又几时在意过自己的身子。”周瑜抬手捏了她的脸颊,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在指尖显得有些柔滑,“天才刚亮,你这就睡够了?”
“本是不够。可醒转朦胧之间隐约发觉你不在身侧,便如何也睡不着了。”司马弦拍落他的手,神情之间却似平日里的稀松平常。她伸出修长的双臂勾住周瑜的脖子,借着秋风附在他耳边轻轻呢喃:“醒来的第一眼看不见瑜哥哥,便败了一天的好心情。”
周瑜笑着拥住她:“如此,倒是我的过错。”
他们沐浴朝霞瑰光而立,青丝与衣袖皆镀上柔和的暖金,寂寥萧索的天光水影也在晨熙之中变得温柔。尚是初醒的孙策自船篷内探出脑袋,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船头,仿佛未能分辨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中所见的仙人美景。浩渺烟波之间,游船缓缓驶近江岸,皖县便近在眼前。
周瑜先行一步踏上岸,回身向司马弦伸出手。
“送别乔公后,阿弦可愿一同去拜见我的长辈?”
她握住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看向他的眉目温柔。
“得公瑾相邀,自然要去。”
既曾互相许诺,自当于来日赴约。
从此山高水阔,都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