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莲花说,“他们为什么把楼房建成这个样子?”
他们在午饭后前往纺织公司,杰克和莲花的车离开高速公路,进入一个俗气的黑色和金色的大铁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锈迹斑斑。他们在门内的一条路上继续行驶了半英里,道路两边都是楼房。建筑物的外立面是预制水泥板,有的露出壁柱,有的用浮雕装饰,再上风格各异的开窗方式,就像是凡尔赛宫与汽车修理厂的怪异组合。粗糙的水泥外表后面是缝纫车间,数百个女人挥汗如雨,制作出成千上万件服装,到美国去销售。
“这就是狂妄自大、到欧洲的旅游见闻,加上手里的一大把钱的产物。”
“狂妄自大。”莲花小声重复着这句话。
工厂里空空如也。程女士的联系人何先生告诉他们,工厂老板让工人今天放假。杰克明白背后的故事——自尊心强的中国商人从来不会给工人放假,除非是政府规定的强制性假期。而且工人们自己也不愿意放假,他们想要的就是工作、挣钱。
公司放假的另一个原因是没有业务。杰克环顾四周,猜想这个地方到明年年底就会倒闭。东部富裕省份的那些纺织企业已经开始把工厂向西部转移,或者向柬埔寨和老挝转移,那里还有一些人愿意以奴隶工的价格为企业主工作的人。这种工资在保定——距北京只有90英里——已经没有人愿意接受了。
他们来到路尽头的一座建筑物前。作为园区里最浮夸的一座建筑物,这里就是公司的总部。除了预制的洛可可风格外立面,它还有一个圆形的庭院和车道、大门前的30级台阶、阳台、屋顶采光窗和野兽派风格的瓦片。公司的老板站在台阶上方等着他们。
杰克、莲花和何先生走上台阶,与这位老板握手。他没有和杰克的目光接触,而是不耐烦地看着他身后的管理层团队,似乎他着急去赴约,想赶快把面前的访客打发走。
“nihao。”
“nihao,nihao,nihao。”
莲花与何先生交谈过之后,对杰克说:“这位是刘先生,这家企业的所有人和总经理。何先生说刘先生是保定最成功的企业家之一。”
“刘先生看起来太胖了,他的西装和白袜子真是绝配,而且他有点迫不及待的感觉。”
莲花一脸困惑地看着杰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变得这么尖酸刻薄。杰克有点后悔,他暗暗责怪自己——跟这家伙浪费感情真是太幼稚了。
“很抱歉,我是想说个笑话,可惜效果不好。我们继续吧。”
莲花依然保持严肃、不为所动的表情,她继续翻译。“刘先生要亲自带我们参观。今天工厂没有开工,他表示很抱歉,这是他送给工人们的一个礼物。”
“他要这些钱来做什么?”
“什么钱?”
“抱歉,我不是想把你搞糊涂,我是说他。一旦有人把我当傻瓜,我就是这种反应。”
“你为什么觉得他把我们当成傻瓜?”
“让我预言一下吧。”
“预言是什么?”
“就是讲述未来会发生的事。”
“好吧。”
她笑了,她喜欢游戏。站在气势恢宏的办公室前让他们感觉很热,刘先生擦了擦积满汗滴的眉毛,尽管现在还是一月份,他从随从人员的手里接过一瓶水。何先生看着杰克,试图搞清楚这笔交易能不能成功,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空空的院落里死一般的沉寂。一只苍蝇落在刘先生的鼻尖上。
“他会告诉我们他需要钱作为营运资金。”
“这是什么意思?”
“首先,我的意思是说他不需要钱购置永久性的资产——他不想扩大企业的规模。我们希望投资一家运行良好且有意扩大规模的企业,但这不是刘先生想要的,因为他的工厂在人力成本上升因素的影响下已经在走下坡路。所以他要么利润菲薄,要么在亏钱。而且,他像个喝醉的水手一样花了一大笔钱搞出这些愚蠢的建筑物,或许已经欠了一屁股债,需要一些钱让银行给他一点宽限。所以,他想要找到一个傻瓜,让他脱离苦海,或者也就是他所谓的‘营运资金’。”
“像个喝醉的水手一样花了一大笔钱是什么意思?”
“我回头再告诉你。你去问他吧。”
莲花与刘先生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头来,忍住笑对杰克说:“他说他需要一点营运资金。”
“我们走吧。”
***
度过了漫长的一天之后,他们驱车赶回北京。杰克坐在何先生的梅赛德斯汽车后排座位上,看着窗外的田野和树木。太阳带着柔和的橙色光芒悬浮在西边的地平线上,路边的工人上下挥舞着耙子收集干草,他们手里的工具上下飞舞,上下飞舞……
杰克看看莲花,她睡着了。他喜欢和她结伴旅行,喜欢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脸和眼睛,闻她的发香。他喜欢和她谈话,她的英语很好,她会跟他谈艺术、文学、博物馆、电影,而且她对他说的话都很感兴趣。她还会跟他讲中国的书和他需要读的文学作品,因为她想让他了解真正的中国。他会回答她有关商业和美国的问题。他会问她有关中国、有关男人和女人的问题,只要主角不是她自己,她都会接受这些问题,并尝试回答。他总要试着让她笑起来,但两人都知道他没有那么幽默,但有时候她还是会笑。
他又看了看她。她还在睡,她的头靠在座椅的头枕上,随着梅赛德斯的行驶微微晃动。她的嘴唇闭着,然后张开一点点,然后又闭上。他想要摸摸她,只是轻轻地触摸,在这段旅程结束之前,在她回到家里、他回到美国之前。他真希望自己不要离开。
司机拐进高速公路上的一个加油站。莲花醒过来,揉揉眼睛,伸了伸胳膊,看着杰克,笑了笑。她看看加油站的四周。
“你还好吗?”杰克问。
“我还好,就是困了,”她说,“你还好吗?”
“现在好多了。”
“你总是这么说。”
加满油之后,司机把梅赛德斯开出加油站,驶回高速公路。莲花靠在杰克身上,看着车外飞逝而过的乡村景色。当他们缓缓驶入一个收费站的时候,司机转头从中控台的钱包里掏钱,她突然离开杰克,坐到另一边去。杰克看着她。“何先生的司机认识你北京办公室的人,”她说,“我不想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
驶离收费站之后,杰克看看莲花,她把目光投向另一边的窗外。“你相信柏拉图式恋爱吗?”他猜想她或许不知道,如果他想大胆一点,又不致冒犯她,或许他会冒险用另一个方式提问题。
但是似乎她听明白了。她的眼睛睁大,直视前方,缓缓呼出一口气。她转过头看着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是的,我相信。”
“噢,好的,我也相信。”
“好的。”她转过头,继续看高速公路旁的乡村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