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溪颜想,她对梁景程的执念,大概就是缘起于那个时候的这句“别怕,抓紧我”,深深植根在她的心里,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疯狂滋长,让后来的她,无论如何努力,都困在他的世界里走不出去。
似乎是一下子就被水淹没了,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水涌仅衣服里、眼睛里,余溪颜心里慌乱不已,突然手腕上有被牵引的力道传来,让她知道,他还在。
梁景程托着余溪颜出了水面,她很好,即使不会游泳,在落入水中的时候,也没有像其他不会游泳的人,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身边的人不松手。她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
梁景程带着她爬到一个船板上,如今海面上已经没有船的影子,有的只是扑腾的人群和散落的船板、物品。水温比他想象的要低,但是万幸他找到了一块足以容纳他们两个的船板。剩下要做的和只能做的,就是等待。
他们已经在靠近马六甲海峡的位置,这里是海上航运的必经之路,往来的船只应该很多。只要他们能够撑过这个夜晚,那么明天大概就能获救了。
“梁景程,我有点冷。”他怀里的人声音小小的说。他心里有些慌。他知道她是个很能忍的人,她看着那张订婚的照片,尚且能够笑着对他说:照片上的人,原本说要娶我的。她告诉他初进余家的时候,被余世明关在顶楼的阁楼里两天,被佣人发现之后她却什么都没有说。现在她说有些冷,一定是忍不住了。梁景程脱下自己的大衣想要披在她身上,可是大衣早已浸了水,完全起不到保暖的作用。梁景程紧紧抱着她,想要把身上的温度传递给她。她的手怎么可以这么凉!他解开绑着两人手的丝巾,用双手裹住她的手揉搓。他才发现她的手好小,只有他的一半大,他双手合十,就完全把她的手裹在了自己的手心。
从小到大,梁景程从来都没有将自己置于这种环境中。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算好了之后的十步甚至更多,他从不允许他的生活中有“意外”这两个词出现。意外,不过是无能的人无能的表现罢了。即使在半个小时前,他刚从阿辉口中听到船触礁的消息后,他的脑中已经迅速形成了计划。他手下有包括阿辉有四个人,在一艘即将沉没但救生艇又不够的船上,武器其实就代表了生命。以四人之力抢到一艘救生艇,对这些经过严格训练、重重选拔的军官来说,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他明白了阿辉的意思,却用眼神制止了他。
如果只有他一人,抢一艘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是不会考虑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太子建成和秦王李世民纵然是亲兄弟又怎样,成王败寇,一个死在了玄武门,一个却成为了大唐王朝的“天可汗”。
但是这个想法一出来,他便下意识否定了。因为她在身边。他不能丢下她,他告诉自己如果不带上她,这一场混乱很有可能导致他没办法控制她,如果她被搭救然后回去告诉余家攻打洛南城的,那数月的准备便会付诸东流。带着她,他便不能用血腥手段去夺船。她的信仰是上帝,他看到过她圣经里夹着的那句写着仁爱、喜乐、和平、良善、信实、温柔、节制的书签。如果自己那样做,也许就永远将她推离了自己,虽然想要她留下身边的想法没有很强烈,那是对于她永远离开自己的结果,是他不愿意设想也拒绝接受的。
她是他的意外吧,可是这个意外,却没有让他慌乱,反而是在这种前途未卜的海上,虽然腿上从坠海没多久就开始传来阵阵疼痛,但紧紧地拥抱着怀里的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安。
“梁景程,我有些困。”她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他。他们离得这么近,他轻轻一低头,便可以触到她有些冰冷发白的唇瓣。“我知道我不能睡,我睡了就醒不过来了。梁景程,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从小到大,我有很多心里话,一直都想找个人说给他听。我一直以为这个人会是家祺,我一直想着,等到家祺娶我的那天,我就把我的喜悦我的伤心都说给他听,说上好几天都说不完。可是现在,如果我不说,可能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梁景程一直觉得,余溪颜是淡定而坚强的,她很少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模样。心下突然一疼,他又紧了紧自己抱着她的手臂。
“我小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父亲。只有外婆、母亲和舅舅,可是后来,母亲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她变得不认识我了,她以为自己只有二十岁,她把我当成了她上学时候的好朋友,然后告诉我了许多事情。我从她口中听到了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那个故事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个美丽而贫穷的姑娘和一个白马王子的故事,她爱上了他,他大概也爱上了她。但我不确定我的父亲是否是他。我想过,但是又觉得有些不可能。如果我是余家的孩子,他们为什么要把母亲和我丢在这陋巷里呢?直到有一天,母亲高兴地跟我说:宛依,我怀了他的孩子!我希望是个女孩,我要给她取名叫颜颜,你说好不好听?我承认我是喜悦的,因为我突然有了一个那样显赫的家庭,我的祖父,掌管着我脚下的土地。我想,他们一定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才没有来接我。我想,如果我的父亲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女儿,一个既漂亮学习又好的女儿,该有多么开心!于是有一天我从母亲的梳妆匣里找到了那个男人写给她的信,我去了余家。可是我连余家的门都没有进去,门房接过了我手中的信,叫我等一等。梁景程你知道吗,那天比现在还要冷,我在余家门口一直等、一直等,天早已黑了,可是没有人出来。我又冷又饿,但是还是想着,我只要等一等,我就是余家小姐了。可是最后,有一个管家样子的人出来了,他甚至没有走下台阶,他朝我脚边扔了一个小袋子,对我说:拿上这些钱滚吧。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他们不是不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只是不要我而已。后来我回家就狠狠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我便再也不敢做这样的梦了。
她说了这么长的话,有些累了,软软地趴在他的胸口。她听见他问:“那你后来是怎么回余家的呢?”
“我十四岁那样,余司令生了重病,好像是要不行了,不知道余家从哪里请来的江湖道士,说因余家有血肉在外,因而有血光之灾,唯有认祖归宗才能破解此灾。于是我便被余家接了回去,改了姓氏、拜了祠堂、转了学校,成为了余家的三小姐。梁景程,你知道我当时的想法吗?我只觉得可笑。”
梁景程看着她的笑颜,只觉得刺眼,暗暗对那些给了她委屈的人生了怒气。心里犹豫了很久,慢慢开口:“我的母亲,传闻是当年江陵城有名的大家闺秀,我父亲对她一见钟情,在我外祖父家门口跪了三天,终于娶到了她,不可不谓情深。可是这世上,变化最快的便是人心。我出生后不久,我父亲在外的女人,也剩下了一个儿子,我的父亲甚至还娶了她做姨太。那个女人整日抱着她的儿子来我的母亲面前耀武扬威,她是个软弱的女人,从小学习三纲五常,失去了丈夫了爱,她便什么都没有了。但她也是刚强的女子,她竟然能够用勇气了断。她不愿意太难看,便学了红楼梦里的尤二姐。你知道我有多恨她?没有了父亲,难道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她为什么不想想我?不过这样也好,如此,我便再也没有弱点,任何人,再也威胁不到我。”
他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情绪这样激动,他们这种人,喜怒不行于色早已是基本的本领,否则被人一眼看穿了想法,便有性命之尤。
“很累吧?”她轻轻问。他愣了一下。
“没有弱点,心只能一直硬着,很累吧?”
他的心,自从母亲死后,从来没有为谁柔软过。心软的结果,不是他可以承受的。累?他早已麻木,忘记了什么叫累。
只不过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突然惊醒,会觉得为什么只有自己会如此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