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梁景程已经从前线赶了回来，父亲的遗像摆在公馆大厅的正中，他立在一侧，朝前来吊唁的各色人士鞠躬。
外面下雨了。
他想，她最后到底想说些什么呢？她想告诉他什么呢？
可是，不管她想说什么，要说什么，他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必须送她离开。
父亲下葬后，梁景程独自一人开车去了码头。码头依旧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坐在车里没有下车，因为下去了，也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更何况，现在这种局势，他一个人出来已经算任性，不能再做出更危险的举动了。
她的船已经开出去数日了，即使下车，连她留在这码头的气息不可能捕捉到，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他还是在码头从中午一直待到了深夜。看着月上中天，想想着她在海上，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会在想他，还是在恨他？
开车回到小公馆，打开主卧的吊灯，温暖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他望向梳妆台，原本摆在上面的她的首饰盒已经不见了，但是还散落了一些她平时常用的首饰，可能是不太重要，她并没有带走。他走过去，将一副耳坠握在手中。
触手之处一片冰凉，没有一丝她的温度。和他身下的床榻一样冰凉。
他突然意识到，他失去了一切，他的父亲，他的妻儿。可是，他还有这整个南地需要守护，可以留给他伤心的时间，也就只剩下这一个晚上了。明天开始，他便要和北地的人谈判，看看日本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老师，学生来了。”李明翰朝成田龙一鞠躬。
“南地老司令已死，我们的事情便好办多了。”成田龙一开口道。
“是的。梁景程虽然之前已经掌握司令大权，但是毕竟出国数年，尚未完全掌握南地军中情况，我们之前安插在里面的人，可以派上用场了。”
“这件事情办得不错，余溪颜那边怎么样？”
听到这里，李明翰愣了一愣，然后犹豫着开口道：“请老师责罚。余溪颜一直在医院没有出来，但是她的母亲在几日前就失踪了，目前还在找。”
成田龙一起身将跪在地上的李明翰扶起来，“松本先生，梁景程刚刚给各国使馆发布了消息，他已经与余溪颜离婚，并且将要迎娶美国国防部长的女儿。辛西娅计划，就此终止吧。”
成田龙一接着说：“看来梁景程要和美国合作了。这对我们非常不利，下一步我们的目标，就是找个机会，干掉梁景程。擒贼先擒王，如果没有了梁景程，南地的一切就都好办了。记住，这件事情，帝国的态度是，不惜一切代价。”
李明翰重重点了点头。
数月后。
梁景程站在作战指挥部，手中是一封美国发过来的电报。不是来自他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妻，也不是美国国防部。这数月以来，战事愈演愈烈，一开始只是北地在日本的扶持下与南地对抗，那个时候梁景程还可以勉力抵抗。可是后来，日本国内危机加重后，为了转移国内民众视线，便不再掩饰自己的司马昭之心，明目张胆南下进攻。梁景程每日都会收到美国国防部的电报，从最初的资金支持到之后中断支持再到劝降，梁景程也明白，这场仗，他似乎赢不了了，但是投降，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
作战地图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日军已经从四面包抄过来，不到明日中午，大概就要兵临城下了。这座城，估计也守不住了。他突然想起父亲小时候对他讲，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过去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体会过失败的滋味，所以他总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超出他的控制的。这大概就是余溪颜跟他讲过的，骄傲，是人的原罪。他不是神，怎么能控制自己的命运呢？
他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电报，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又确认了上面的内容。其实不过寥寥数字，他却觉得字字锥心。
电报是大舅发过来的，“景程吾甥：甥媳之母已接到，安排妥当。甥媳于夏威夷停船时遭遇不幸，望甥节哀。”
他的手指抚过“望甥节哀”那四个字，一遍又一遍。电报写得太过简单，一句遭遇不幸，就让他节哀，他甚至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走的时候，明明是有话要跟他说的，他却没有去听。他应该去送她的，那样至少还可以最后一次看看她，甚至，可以跟她好好说，也许她会答应先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看向窗户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如今，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陈辉匆匆跑进来，甚至来不及敲门：“飞机已经准备好了，大少，马上出发吧。”
梁景程将桌子上的电报叠好，放进衬衫口袋中，走出了办公室。
日军已经形成了包围之势，陆地上撤离基本上已经不可能，同时为了干扰日军的空中追击，陈辉准备了数架飞机，梁景程和他在一架，其他几架负责扰乱视线，让日军判断不出梁景程在哪架飞机上。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日军出动了这么大的空中兵力来阻击他们，想来这次，日军是定要致他们于死地了。
飞机绕过一个山头，暂时阻挡了后边敌机的视线。
“大少，你跳伞吧，我把他们引出这块区域。”陈辉判断了一下形势，如果大少跳伞，下面是块山林，日军如果要搜索也是耗时耗力，生存的可能性极大。
“陈辉。”梁景程声音异常严肃。
“到。”陈辉下意识回答。
“我命令你，马上跳伞。”
“大少!”陈辉惊讶地转头看向梁景程。他的脸上平静无波，仿佛他们不是在什么生死关头，而只是平常的训练一般。
“大少，我不能……”陈辉开口。他是大少的侍从官，大少的命比他的命更重要。
梁景程没有再说话，直接进行了弹射操作，将陈辉的座椅弹射了出去。然后他拉高飞机，再一次出现在了敌机的视野中，将敌机引出了这片区域。
陈辉在一个大树上着陆后，突然听到远处一声巨响。
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