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晚上本来有一个德国大使馆的晚宴,新上任的德国驻华大使的欢迎晚宴,公馆这边一个月前就已经收到邀请函了,这种晚宴,老爷子和梁景程肯定是要去一个人的,换个人去就会显得不够尊重。之前梁景程在前线,本来老爷子是打算去的,但是一周前老爷子的腿伤又犯了,她去公馆那边看望的时候,老爷子就把这个活派给她了,还特意叮嘱她了一些外交的注意事项。她的礼服也赶制好了,就挂在衣帽间里,如果今天不去医院,下午就要准备化妆了。她想起来这件事,扭头对梁景程说:“今晚德国大使馆的晚宴,本来说是要我去的,既然你回来了,我还需要去吗?”
梁景程本来在低头看电报,听见她说话,扭过头来,“累不累?”
她以为说的是在医院累不累,“做检查有什么可累的呀?要么是坐着,要么是躺着。”
“你现在可是一个人走了两个人的路,吃了两个人的饭,不累吗?”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嘟囔道“那也不累。如果晚宴能比较早结束,我可以陪你去的。”
“嗯,那你就陪我去吧,你要是困了我们可以提前溜过来。”
余溪颜下车的时候,看着帮他开车门的梁景程,突然想起那一次他逼着她陪她出席宴会的事情,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是那样的冰冷,仿佛一辈子就会这样走下去。现在,她把手放在梁景程的手中,只是觉得庆幸,庆幸他和她之间,终于抓住了那一丝可能性。
外交晚宴都是一样的套路,大使致辞,这个致辞,那个致辞,所有人带着虚情假意的微笑彼此寒暄和夸耀。余溪颜站在梁景程身旁,微笑着目送第17位夸赞她美丽的外国官员。虽然在医生的叮嘱下,她并没有穿高跟鞋,但是站得久了,小腿还是有些酸。梁景程感觉自己身侧的力量越来越重,本来她只是偶尔地靠过来休息休息,现在已经变成完全倚着他在站着了。他拉着她到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把她安顿在沙发上休息,又走进了觥筹交错的宴会。
余溪颜弯下腰轻轻捶着自己的小腿,然后就看到了出现在她眼前的两双鞋子。
妈妈?
余溪颜木然地看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扶着一个女子坐在了她身旁,然后交代她不要乱动。
那个男子环顾四周,又看向她,不好意思地开口:这位小姐,能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我阿姨吗?
她一直盯着坐在身侧沙发上的中年女子,直到那个年轻男子说了第二遍,她才反应过来,赶紧点了点头。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妈妈了。每次问到外婆和舅舅,他们都缄默不语,并且露出悲伤的神色,所以之后,她干脆就不问了,她甚至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是现在,在她旁边的这个女人,真的和她的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那中年女人本来一直在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镯子,大概是她目不转睛盯着她太久了,她将镯子重新戴上手腕,抬眼看向余溪颜。因为这动作,余溪颜的注意力才从她的脸上转移到了她的手腕上。那个镯子,明明和她手腕上的镯子一模一样,一样的成色,一样的形状!
余溪颜的眼泪一下子溢出了眼眶,伸手抓住那个人的手。
中年女人被余溪颜吓了一跳,朝着另一个方向去躲,“你抓我干什么?你不要抓我!”
余溪颜紧紧抓住她的手,着急地看向她的眼睛:“妈妈我是溪颜啊,我是颜颜啊!”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宏元一会儿就来接我了,他一定会来。”
宏元?那明明是她父亲的名字啊!
“妈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余溪颜拼命想让她转过身来,两个人拉扯间,身边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这位小姐,请问怎么了?”
余溪颜松开手,抬头望向面前的男人。
他一脸疑惑地望着余溪颜:“请问您拉着我的伯母有事吗?”
也许是刚才她的动静有些大,离他们比较近的宾客已经再往这边看。余溪颜这才意识到她现在所处的环境,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这里,她不是一个要寻找母亲的余家三小姐,她是梁景程的妻子,她是梁家的少夫人。
李明翰看着余溪颜失态的表现,在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右手伸进口袋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余溪颜,“这位小姐,如果您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这是我的名片。”他伸手扶起中年女子,“我和我阿姨现在要走了,不好意思。”
余溪颜愣愣地看着他带着她母亲消失在视线中,才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名片。《大公报》记者李明翰,背面用钢笔写了一串电话号码,然后是两个字:筱芙。那是她母亲的小字!她也只是小时候听外婆叫过这个名字,母亲的朋友、邻里街坊,甚至连舅舅,都是叫母亲大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重新做回沙发上,开始思考这一连串的事情。报纸上母亲的照片,今天的宴会,还有那个叫李明翰的男人,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中年女子手腕上莹绿的手镯一直在她脑海里浮现,她伸手抚上手腕,所以,她的母亲,真的还活着,这,至少是所有可能的坏事情中最好的消息了。
“想什么事情这么入神?我在你身边已经坐了好久了。”身侧传来梁景程的声音。
她手里还攥着那张名片,听到梁景程的话,顺手将名片攥成一团捏在手心,这件事情太过奇怪,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讲,况且明天他就又要回永康去了,这种事情,她处理好再告诉他吧。
“有些累了。”她微微皱眉,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撒娇。
他揽着她的腰将她带起来,“那我们回去吧。”
“不用跟大使说一声吗?我们直接走会不会不太好。”她有些担心,他的身份毕竟万众瞩目,这样一走了之会不会显得不够礼貌?
“过来找你之前已经讲过了,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过来找你?”他接过侍者递过来的外套给她穿上,夏夜里,风还是凉的。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的床位已经空了。她侧过去枕上他的枕头,连一丝温度都没有了。他是多早起的床呢?还是说,他昨晚根本就没有睡?她其实是知道的,他在前线的战事有多么紧张。从报纸上关于战事星星点点的报道,她大概也知道最近已经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他能抽出一天的时间过来陪她,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所有了。
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余家,估计就不行了吧。其实她心里对于余家的没落,并没有什么伤感的。在剑桥念书的时候,多少还是上了些西方政治经济学的课程,了解了民主与自由,祖父那种军阀****的统治,迟早要被取代,不是梁家,也会是东北的张家,甚至是东边虎视眈眈的日本。而余家内部和北地几个大家族的腐败和荒淫,她早已冷艳旁观数年。
她想,如果他能够善待她的家人,她大概会觉得,那是他给她的温柔;如果……,她大概也不会怪他。他一定是在做了最心思缜密后的权衡后,选择了一条可能会让她伤心的路,他一定会比她更为难。她不会舍得去怪这样一个他。
她洗漱完毕,走到衣帽间,看到她昨日参加宴会的手包此时还摆在小桌上没有被收起来。那张被她攥成一团的名片被她塞进了手包里。她拿出名片展平,又仔细记了那上面的电话,才将那张纸撕碎丢入马桶冲走。
自从查出怀孕了之后,她的伙食一下子就变得有些不一样,虽然她有感受到厨师在绞尽脑汁把一堆药膳做得好吃一点,但是她正常吃饭了二十多年现在突然每顿饭里都多了些莫名其妙的中草药,她真的吃不下去。梁景程每日还打电话督促她好好吃饭,所以她下楼的时候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鸡肉炖虫草后,还是忍不住掩了鼻子。
“方伯,我想去一趟百货店买些衣服,等到再过一段时间,我现在的衣服都穿不上了。”梁景程走后,这句话她在心里琢磨了好几天。能够打电话而又不会被监听的电话,她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去逛百货店,这样才有可能联系到那个大公报上的李明翰,才能知道他带着她的母亲出现在她面前究竟什么目的。她下意识地觉得,那不会是什么好的事情。
方管家有些为难,他从小看着大少长大,这位少夫人在大少心里的地位,他甚至比大少更清楚,尤其是现在还怀了梁家的子孙,昨日老爷子还派过来了老宅里大少的两个奶妈,可见对这位少夫人肚子的重视。
“少夫人,您需要衣服的话就找裁缝来公馆给您做吧,百货店人多眼杂,怕他们冲撞了少夫人。如果您真想去,我得先安排人过去清个场,您看下午可以吗?”方管家这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既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又不至于得罪面前的这位。
余溪颜预料到他会这么说,这个方伯对梁景程一片中心,他大概也不是要防着她,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身子金贵,估计是方伯也怕有什么闪失梁景程会伤心吧。
“方伯,其实我只是想出去转转,待在家里太闷了,我不去百货店只坐车转转可以吗?”余溪颜想了想,又开了口。
方管家看余溪颜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觉得孕妇如果整天憋在家里也的确不是个事,只好吩咐车队去准备车子。
车子从红色的大门缓缓驶出,驶入了热闹的市区。
余溪颜随意地看着四周热闹的场景,今天似乎是百货店在搞什么促销,门口的人格外多。方伯说让裁缝来公馆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到百货店打电话的计划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本来已经放弃了,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但是一转头,却看见百货店旁边一个商店拉了显眼的横幅,“欣怡洋装,新店开业!”另一条横幅上写了店里的电话号码。
那号码,分明是名片上的电话号码!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那张名片背后的电话,难道不应该是那个叫李明翰的大公报记者的电话吗?为什么会是一家新开业的洋装店的电话?会是谁搞错了呢?
她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她闭上眼睛,开始从前往后仔仔细细回想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从在报纸上看到母亲的照片,到宴会中那个叫李明翰的男人,再到今天看到的洋装店。
她睁开眼睛,仍旧没有主意。但是车子一点点驶离百货店,那个横幅上的字也越来越小,她该怎么办呢?
“方伯!”余溪颜突然开口,坐在副驾驶上的方管家本来在注意前面的车子,听到她叫他,赶紧回过头。
“我看到那边新开业了一家洋装店,既然不能去逛,就麻烦您得空把裁缝请到公馆里吧。”她伸出手示意了那家店。
“好的,少夫人。我下车安排一下。”
方管家并没有多想,按照规矩安排人去查了少夫人指的那家店和店里的老板裁缝伙计,所有出入公馆的人都必须要进行这样的背景调查,并且被带到公馆的时候,他们是被蒙着眼睛的,并不会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余溪颜没有想过他们的效率这么快,她午觉醒过来下楼的时候,方伯就告诉她洋装店的裁缝已经等在小客厅了。
她去小客厅见那个裁缝,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一位女士。很多行业,甚至是很多女性化的职业,做得好的往往都是男性。她并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但是总会觉得为什么女性在一些明明自己很有优势的地方,比如厨师,比如裁缝,都没有男性做得好呢?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看到面前的裁缝是一个女性的时候,她真的是有些惊讶,因为她之前见过的,无论是中国的裁缝,还是在伦敦遇到的服装设计师,统统都是男性。
“您好。”余溪颜过去和她握手。
“夫人您好。请问您想做什么衣服呢?”
“因为怀孕了,想做几件孕妇的衣服。”余溪颜回答道。
“好的,我需要先给您量一下尺寸,请男士回避一下吧。”那个女裁缝开口道。
小客厅里只有方伯一个男人,还有另一个负责倒茶的女仆。
方伯愣了一下,见余溪颜冲他点头示意了一下,还是出门了。
那女裁缝从随身背的包里拿出了卷尺,开始认真给余溪颜量尺寸。仿佛不经意又仿佛故意,她抬手的时候,长袖的衬衫袖子往上缩,露出一只镯子。那是她妈妈的镯子!余溪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夫人,怎么了?”女裁缝虽然是问她话,但是眼神却飘向垂手站在门口的女仆。
“晓玲,麻烦去帮我倒一杯柠檬水,我有点反胃。”余溪颜明白了她的意思,开口吩咐女仆。
随着关门声喀嗒一下。她更加用力地握紧女裁缝的手腕,“我母亲的镯子,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女裁缝也完全没有刚才的善意,冷笑一声,“既然余小姐这么开门见山,那我就不绕关子了,如你所见,你母亲在我们手上,想要她安全,就拿梁景程梁大少的军事情报来还换。”
她之前的感觉果然没错,来者不善。
余溪颜甩掉她的手,厉色到:“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那女裁缝不疾不徐地将手腕上的镯子拿下来,突然用力地摔向对面的墙上,镯子四分五裂掉落在地毯上,悄然无声。
“余小姐,劝你识趣一点,如果你还想要母亲的话,你没有别的选择。否则,你母亲就会像这个镯子一样。”她边说边蹲在地上去捡那镯子的残骸。
“我过两周会过来给你送衣服,希望余小姐到时候可以给我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不然你母亲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