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你真的要现在回国吗?我看这几日的泰晤士报,你们那里乱得很。”房东布朗夫人担忧地看着在面前收拾行李的中国女孩。
余溪颜无奈回答道:“这边的学习已经结束了,我外婆和舅舅还在松溪,我不能丢下他们一个人留在伦敦。况且这几日德国与俄国的关系又紧张起来,万一哪天又开始打仗了,回去估计就不像如今这般容易的。”
1920年12月,冬夜,小雪。
余溪颜顺着拥挤的人流挤上开往中国的客船,在这样寒冷的夜晚,送行的人不多,旅客都恨不得一步跃到船上,不用等在这零下几度的空气里。踏上船舷,她忍不住回头,看到布朗夫人激动地朝她挥手,刚忍住了眼泪不禁又流了下来,这一离开,估计就再也见不到布朗一家了。抬起头想再望一望自己带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天空确实灰蒙蒙的一片,远处什么也看不到。
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包厢,同行的是在剑桥的同学,和她一样是中国留学生,但是两人的专业却是不同。余溪颜念得是西方古典文学,而那位同学念的是经济。在学校也并不怎么熟悉,只不过是因为要回去了,学生会的同仁知道了,便帮她联系了一个同行的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之前在学校之中,不过是中国学生聚会时有过点头之交,在后来就是要回国了,才在学生会的撮合之下多见了几面。余溪颜本身不是喜欢交际的人,在剑桥的朋友也并不多,关系好的也就是在布朗太太家里一起住的几个人。那个经济系的女生可能也是这样吧,所以两人上了船之后,各收拾各的,除了必要的交流,话并不多。不过听说那个女生在经济系相当了得,除了成绩好,性子也相当孤傲,溪颜偶尔同乡聚会的时候听同学们背后叫她“冷美人”。
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当,已经是凌晨了。余溪颜想到要离开待了三年的地方,虽说能够回到家乡了,但不免仍有些伤感,还想和那位同学聊会儿天,但是她已经累得睡着了。余溪颜觉得自己可能是累过了头,丝毫没有困倦的感觉,便想着海上的星星应该更明亮更好看吧,随手拿起一件外套披了走到甲板上。
可是没想到海上竟然会这么冷,也许是包厢里有暖气的缘故,倒是没觉得有多冷,出来之后才发现衣服穿少了,但是又懒得再回去拿,就找了一个背风的角落,想着看一会儿星星就回去。
海上的星星真的很漂亮,漂亮到让她想起和家祺最后一次在香山看星星的场景,那天的星星,也和今天一样多。可是她似乎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收到家祺的信了。他大概是忙吧……还记得他最后一封信里说他他马上要升到办公室主任了。
想到这里不觉有些伤感,心情似乎也像这海上,被蒙上了一层水汽,便觉得身上越发冷了,抬脚准备回去。却听到传来了皮鞋的声音。
余溪颜紧紧抓住自己身上的披肩,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贸然出来有多不妥。
这么大的客船,船上少说也得有两三千人,鱼龙混杂。在船舱里还好,各个级别的船舱都是分开的,头等舱自然是富商巨贾,自己所在的二等舱以学生和游客为主,而下等舱则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这甲板可是谁都能来的!她本不想恶意揣测他人,但是自己在深夜自习后会家的路上被街头的流浪汉和酒鬼吓到过好多次,再也不能不小心起来。自己一个女孩子,穿的这样单薄,别遇到什么不好的人才是。这样想着,又把身上的衣服紧了紧,便往那个背风的角落里又缩了一缩。
“大少,如今安城战事吃紧,司令这么急召大少回去,甚至都来不及买直接到南港的船,路上怎么着也要耽误月余,如何来得及?”说话的分明是一个年轻的中国人。
“回去可不是救安城的急的。阿辉,你回去到洛南城一趟吧。”这个声音虽然年轻,却透着不可置疑的威严,余溪颜心里不觉一震。
“大少的意思是……”
洛南城?司令?安城战事?大少?余溪颜想起这两日布朗夫人看的报纸,南方似乎是要和余家开战了。这二人莫不是……虽然和父亲那边并不亲,自己对于战事也甚少关注,报纸上的报道往往只是扫一眼,但是毕竟是那样家庭的血脉,余溪颜对于战事仍然是敏感的。如今称得上大少的,只有南方七省总司令的嫡长子了。余家这边,儿孙们并不成器,掌大权的除了余家老司令外,就是几个外姓的将军了,北方政府虽然还要依附余家,但是这些年来也暗暗在争权,北方早已不是余家一言堂的局面。他们提到要去洛南城,难道是要从那里往北边打吗?
余溪颜深吸一口气,想要压抑住自己越来越紧促的呼吸。脚下的箱子突然发出吱吱的声音,余溪颜分明听见爪子扒木头的声音。总是平时在沉稳淡定,余溪颜还是忍不住尖叫着跳出来。若是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当日无论那老鼠怎么抓咬,也是一声不肯出的。
“谁?”那个年轻的男子极快问道。
自小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余溪颜自然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有时候听的多了、说的多了,不只是礼的问题,而是命的问题。现在从角落里跌出来,她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身子不停在抖,不知是因为害怕那老鼠还是面前的这两人。他们,他们不会把自己扔到海里吧?饶是她不懂行军打仗,也知道今天自己听到的,足够她死不知道多少次了。如果想要从某一个地方闪电战,往往半年前就要开始秘密准备了。若是泄露出去,不但意味着失了先机,半年多成本极大的准备也将付诸东流,更使得整个局势发生变化。
年轻的男子见她没有答话,便朝她走过来。余溪颜将头又低了低,因害怕而抽泣。年轻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转身对那个沉默的影子说:“大少,她可能是日本人吧,听不懂我们讲话。”
“阿辉,你什么时候这样善良了?这船上,有几个日本留学生会买这趟船?”那个年轻男子便不敢再出声,走到一边。
“这位小姐,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多少,又听懂了多少?如果我再听不到你出声,或者你不说实话,恐怕你就要每天在海里看星星了。”语气虽然没有什么起伏,但是余溪颜却听出了十足的威胁的意味。
这种人,说得到必然做得到。况且这甲板上漆黑一片,就是他们把自己扔到海里,也不会有人发现的。等到靠岸,无非是船主报个失足落水,到时候即使查也什么都查不出来。
余溪颜抬起头,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那个人的容貌隐藏在冬夜的很暗里,并不能看清。她犹豫了一下,颤抖地抬起手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抚到耳后,定了定神,小声说道:“听到了他叫你大少,安城战事和……洛南城。”
那人冷笑一声,“看来是都听到了也都听懂了。那事情就麻烦了。”他看向她,甲板上只有船舱透过来的些许灯光,什么都看不真切,她跌坐在地上,唯一能看清的便是她手腕上莹莹的镯子。他顿了一下,缓缓开口:“既然你这么诚实,也不能把你扔到海里去喂鱼了。”说罢,冲那个叫阿辉的人摆了摆手。
阿辉楞了一下,大少竟然打算放过她?赶忙上前拉起余溪颜的手臂,她惊叫一声:“你要干……”便觉得后颈一疼,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余溪颜抱着被子坐起来,脖子十分酸痛,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十分确定这个包厢不是自己的。
身下的床铺如此柔软,怎么可能是自己二等舱里的硬板床呢?天花板中央的吊灯上水晶连缀的流苏向整个房间反射着灯光,她觉得有些刺眼便偏过头,却发现有个人已经在沙发上看自己很久了。
“大少这是什么意思?”余溪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声。自己听到了他们的军事机密,他竟然没有选择灭口。
“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懂吗?”他起身朝余溪颜走来。
“到什么时候?”余溪颜顿了顿,“你,要软禁我到什么时候?”
“果然是剑桥的高材生,当然是到你知道的东西已经没有意义的时候。”
余溪颜气急,没有去想他怎么知道了自己的母校,“若是你们一直没有机会攻打洛南,难道要一直关着我呢?”
“那是自然。”他说得理所当然。
溪颜定了定神,懂得自己现在这样已然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这种事情放在别处,断没有活命的可能。“大少若是能给我条活路,那便关着吧,反正在这船上开支也不小,大少就帮我出了吧。还有,劳烦您通知一下我同包厢的同学,不要让她担心。”
梁景程觉得有些好笑,“你倒是真想得开。”说罢,便走了出去,吩咐阿辉去她的包厢把行李之类的拿过来。
想来这位大少在开战之前定是不会放过自己了,与其和他争吵,不如看看书,不过行李好像还在自己的包厢,刚才应该让他着人拿过来的。余溪颜下了床,想找点东西消遣,就看到沙发旁的矮桌上有几本书。英文版的《论法的精神》和《社会契约论》,还有一本法文书,余溪颜不怎么懂法文,便拿起了那本《论法的精神》。书已经有些旧了,上面有许多中文和英文的笔记,余溪颜看着书上整齐的蝇头小楷,不禁为余家担心。余家本来已是强弩之末,但南方梁家不仅军政大权仍完全掌握在梁运鸿一人手中,梁家大少的阅历和见地也非余家叔伯子侄可望其项背的。如今这梁家大少回国,余家前程堪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