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大兴县城。
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少年,挑着一担柴匆匆从巷子里走过,汗水打湿了单薄的衣衫。
“金把黄鸭梨!卖金把黄鸭梨咯!万历爷亲封的金把黄鸭梨!个大皮薄,又脆又甜!”秋风送来诱人的小贩叫卖声,仿佛带着梨香;挑柴少年步子缓了,心想:“这是妈妈和妹妹最爱吃的鸭梨……可是自从爹爹去世,妈妈好久没有吃过金把黄鸭梨了。”
“想买点给妈妈、妹妹吃,可是我哪里有这个钱呢?我举业未成,生财无术,只能砍点柴火,以减轻老母的负担。哪里还有闲钱呵!”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父亲在的时候,我花钱买了多少书啊!除了经传时文,还有大量地理兵书图册。莫若卖掉这些杂书,也能得些钱……”随即又悚然警觉:“今日卖杂书,明日就要卖经传时文,后天就要卖家具房屋了……平生抱负,如何实现!凋零祖业,何时复兴!”
肩头的担子,没有心头的担子沉重。
一拐弯,巷子变窄,迎面走来一位扶杖老人,贴墙避让;挑柴少年也停下脚步,侧身横担,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张童生!”扶杖老人忽然开口:“你这柴是自己从城外打来的?”
挑柴少年抬头一望,停住脚步,扶住沉重的扁担,点点头说:“噢,是九公,晚生失礼了!”
老人说:“不打紧,不打紧。你挑担走路要紧。老夫就是问问,你这柴是自己从郊外打来的吗?”
“回九公的话,的确是晚生自己从郊外打来的。惭愧,晚生科场蹭蹬,谋生无术,无钱奉养老母,所以每隔几日出城樵采,也帮老母省点钱。”
九公叹道:“两月前见过你的塾师,你的学问其实是有的,只是暂且时运未到。凭着你这闻名四里的孝心,老天断然不会负你的。好好奉养老母,抚育幼妹,也要用心读书,老夫一定能看到你平步青云的时光。”
“多谢九公教诲!老母等着晚生,晚生先回去了!”
“好,好,快回去吧!”
挑柴少年继续往前走,一会儿又听到一声尖叫:“张远志!力气真大!砍的好一大担柴火!”少年又一次刹住脚步,抬眼一望,是熟识的青年赵增福,正在他自家门楼下,一脚蹬着石兽,手拿黄鸭梨,带着一脸戏谑的笑容望着他。
少年张远志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撩起衣襟擦了把汗说:“见过赵兄。”赵增福看着他肩上的柴火,笑得露出了一口黄牙:“你是读书人,怎么也干起了这种力气活?看样子你又去城外砍柴了。何必呢?拿十几文钱,在街边上也就买到一大担好柴。你这样实在有辱斯文。”
张远志惭愧地说:“小弟也没别的谋生手段,不但不能奉养老母,反而还要靠老母纺织接济。真是羞杀人了。小弟虽然读书不成,力气幸好还有一点。砍点柴火,也能稍微省点钱。”
“哈哈哈……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依老兄我看,你当初还是不读书的好。你看老兄我,十岁跟着老爹当街买卖,现在一年十几二十两的银子也是有的。你呀,不如给我们家打打柴,钱不少你一文,就算照顾你吧!也不枉你我自幼相交。”
张远志将担子换了下肩膀,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好。多谢赵兄!”
赵增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嗯,应该的,应该的,富贵不忘本嘛……当然,老兄我还没有富贵——只是说一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比起你,还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多谢老兄……”
“哈哈,不用谢……老弟啊,有时间的话,真想再听听你谈论古今征战的故事。孙武,孙膑,韩信,曹操,岳飞……老兄我都还记得呢!”
“他日再说吧!小弟我先回去了!”
“唉,别急着走呀,老兄我还想要你帮我家挑水呢……”
“改日再叙!”张远志头也不回,转过两个弯,就到了自家院门口,推门进去,只见邻家郝大婶正在屋门边和母亲说话。
“妈,我回来了!”张远志砰地一声卸下担子,就看见颤巍巍的老母亲一边递过来一条布巾,一边心疼地说:“我儿累着了吧?”
“妈,我有力气,不累。今天出城两趟,砍了两担,卖掉一担,留一担自家烧。”他接过布巾擦着汗说。
“哟,四哥儿不光会读书,还会干力气活,没看出来。”郝大婶说话,就是喜欢一惊一乍、大声大气。
“见过郝婶……”
小妹张晶晶从屋里飞了出来,脆生生地喊:“哥哥回来啦!”张远志心眼俱开,蹲下张臂抱起妹妹转了一圈。妹妹哈哈大笑,哥哥却心里难过,因为妹妹面黄肌瘦,十岁了还轻如燕子。
郝婶在一旁看着,说:“嗯嗯嗯……四哥儿啊,婶子我和你妈商量你的事呢!你从七岁读书啊,十多年了,连秀才也没考上,现在‘稂不稂莠不莠’的,不是个了局。我说话直,你别见怪——你家的日子,真是一年不一年,你爹在时,还能支撑,如今哪里支撑得了?你家那满墙壁的书,也太多了,真是败家呀!依我看,不如卖了,也好给你老娘和妹妹添几件冬衣!”
“这些书是哥哥的心肝宝贝,不能卖!”已经站到地上的张晶晶大声说。
张远志叹了一口气,说:“先父要我读书立业,我怎么能忘记!纵然生计艰难,也不能卖书,否则岂不是不孝之子?”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大道理,你也年已十九,该成家立业了。我正打算帮你妈,寻一门亲,得个媳妇,也好早日抱孙子。”
张远志红了脸,垂目说:“郝婶,我现在举业不就,一事无成,还不是成家的时候。”
郝婶冷笑道:“你什么时候举业有成?别怪你婶说话直,倘若你一直举业不成,难道也像北巷的‘钝秀才’一样,这辈子当个孤老?你看他那孤孤单单、疯疯癫癫的样子,将来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埋,更没个香火,只能做孤魂野鬼!你若糊涂,怎么对得起你那早死的爹和三个哥哥?”
张远志心酸,说:“多谢郝婶关心,只是我一个书呆子,老母幼妹都养不好,到哪里去结亲娶妻!娶回来又怎么养活!”
老母在一旁抹眼泪了,张晶晶可怜巴巴仰头地说:“妈妈,你不要哭了……”
郝婶看着这一家三口的伤感场面,脸上也带了点悲戚,说:“张大嫂子,不要伤心!现在就有一条路,可解你们家的难局。”
老母问:“能有什么路!”
“张大嫂子,你听我说:城西的翟有德老爷放出话,想给自己十三岁的少爷找一个贴身丫鬟,不愿要那乡下黑脸村姑,就想要找个城里白净机灵的俏丫头,出价十两银子!现在哪里还有这么高的价……”
“郝婶,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叫我家闺女卖给翟家当丫鬟?”老母惊讶地问。
“妈妈,哥哥,不要卖我!我不要当丫鬟!”张晶晶吓得尖叫起来,向屋子里跑去。
郝婶望着张晶晶的背影,说:“傻丫头,翟家少爷看上你,是你们家的福气啊!有了银子,你哥哥才能娶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