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沛忙活完手头公务已是戌时,独对沉沉暮霭回到家,心中万分郁闷。一进府门,便有管事之人迎上前,诉说了杨综手下一护卫曾来强捉郑樟之事。詹沛面无表情听完,径直来到卧房。
屋内只有郑楹一人,正抱膝坐在案前,案上摆着分毫未动的晚饭。
“吃饭吧。”詹沛平和道,说着坐到郑楹身旁,将菜碟往郑楹这边推了推,端起自己的一份大口吃了起来。
郑楹已听说了捉阿樟的事,才知道舅舅是另有居心,自己轻信舅舅几乎酿成大错,十分愧悔,只默不作声,更无心吃什么饭。
“阿樟还知道装病、知道去不得。你长阿樟十岁,竟瞧不出古怪,可见杨综同你说了不少吧?先吃饭,吃完饭把杨综诓骗你的话如实告诉我,切不可隐瞒。”
郑楹依旧并不吃饭,直接老实交代道:“他说公公是为郑峦谋划薛王案之人。”
詹沛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句,毕竟父亲死期蹊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自己背地也曾偶然听到过类似的风言风语,于是只继续用着饭,平静追问道:?“还有呢?”
“就这些。”
“就这些?可你为何听了这话便要回础州去?这中间是什么因果,我竟想不明白。”
郑楹不愿捅出郭满,便避重就轻地去回答前一个问题:“舅舅他还说……”
“说了什么?”
郑楹迟疑片刻,继而语速飞快道:“说你是你父亲留在础州的线报,凭借你,你父亲谋划时才好知己知彼。”
詹沛瞬间狂怒,重重搁下碗筷:“真有意思,说下去,说说他凭什么空口白牙指我作奸!”说罢,他只想抄起碗筷朝地上砸个稀巴烂,他知道自己与杨家结怨颇深,但想不到杨综竟编排得出这样恶毒的毁谤,更想不到妻子郑楹居然信以为真。
郑楹平静地开始“抽丝剥茧”:“我记得很清楚,起初你只说什么‘从长计议’,自打知晓你爹离奇亡故后,你口风忽变,开始和定国公一道起事,因在那之前,你仍是效忠于郑峦的,是吗?”
“不是!是因定国公恰在那时拿定主意起事罢了。”
詹沛话音刚落,郑楹便欲开口,却听丈夫抢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无需问定国公求证,也无需相信我说的,我只问你,张太监拿着圣旨要接你进宫时,我还不知爹已故去的事吧?”
“是啊,那又怎样?”
“照你所言,我那时应仍是效忠郑峦的,那我为何偏不让他得逞,偏要煞费苦心地把你和阿樟从地道送出去?!”
郑楹想了想,恍然明白,脸上露出惭色:“你说得对,我竟疏略了这节事。”
“人都是偏听偏信的,他只捡不利于我的说,你听了,就忘了有利于我的那些桩桩件件。”詹沛婉转说道。
“可是,还……还有别的。”郑楹又道。
詹沛点点头令她说下去。
“你以前一直在护卫司当值,好好地,忽然调去西营……”
詹沛眉头一皱:“你怀疑我早知道会有薛王一案?”
“你先解释吧。”郑楹竟是质询的口气。
詹沛好歹也算是个人物,平日里只有对别人耳提面命的份,哪怕是周知行、高契,近年来也不曾有一次对自己这般不客气过。然而今日,本是妻子郑楹险犯下大错,自己没舍得说一句重话,反倒是妻子步步紧逼追问,甚至怀疑自己为奸!他早已数度寒心,却不能任由自己的心一寸寸寒凉下去,若夫妻两个一个疑心一个寒心,这样下去,再深的情意也要消磨殆尽。
念及此处,詹沛只冷静回应道:“没得解释,因为确有此事。硬要说我是因知晓内情而调离,我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我不是,但你也许不知,三营之间调动也频,案发前调离的可不止我一个。”
“正常的调动当然没什么,只不过,听说你是急切请求调去西营?请调的信修修改改写了几箩筐?我只是好奇,你何以这般急切?”
詹沛忽然变了脸色,垂下头去,用手反复搓揉额头和眼眶,心中懊丧至极,因他知道,当初目睹这一细节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义弟郭满。
郑楹见状,还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急切要求詹沛给一个解释出来。
詹沛蓦然抬头看向妻子:“我调去西营是在永正九年,离薛王案尚有两年之遥,何至于急成那样。”
“那你究竟是在急什么?”
“好,”詹沛垂下眼帘无奈一笑,继而抬起头,目光犀利,“你这么急切想知道,我便实话告诉你——请求调离,是因为我在那年的乞巧夜里,看上你了。”
“乞巧夜?”郑楹一听,顿时一脸得意,开始揭露丈夫的谎言:“可巧那年乞巧的一切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白日里一直窝在屋里梳妆打扮,傍晚到二更都在外游玩,你不可能见到我!”
詹沛苦涩一笑:“你记得一清二楚,却不记得我是你们兄妹俩身边的护卫之一?明明打招呼时还红了脸,后来竟全然不记得?”
郑楹摇了摇头——她是真不记得。
搁在以前,她定要将丈夫对自己初初动心时的每一个细节都问个清楚,而此时已无心纠结这些,只急忙另问道:“既看上我,留在护卫营岂不是离我近些,为何反而调去西营?这中间是什么因果,我竟想不明白。”
郑楹竟用詹沛才说过的原话咄咄逼问,听得詹沛心里一阵难受,说话也急促和用力起来:“留在护卫营不过多看你几眼罢了,我要的是长长久久地得到你,才必要调去西营。护卫营里想出人头地,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可你这话仍有纰漏——我已是订过亲的,你再出人头地又能如何?难不成你早知我跟冯家会联不了姻?”
“不错。”詹沛一扬眉,向妻子坦言,“我跟随先王日久,早听他数次后悔太早选定了女婿,嫌弃冯伯渊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那年乞巧后,冯伯渊又比武垫底,先王很是失望,说早晚要逮个机会废了那婚约。”
郑楹头一次听说此节,一脸的吃惊。
詹沛继续道:“我起初想都不敢想,听先王这么说,我便发誓要得到你。西营差事苦,提拔也快,我自信不出两年,定能入先王的眼,也定能入你的眼。现在看来,我没有太高估自己吧?”
这些久远的、初动情时的往事,詹沛久未忆及,今日重提,不由再次想起年少动情时的魂牵梦萦、军营里的种种不易,想起战乱中数年的南北分离、彻骨思念、新婚的抵死缠绵,再想到今日挚爱娇妻的失而复得……他怜爱地看向身旁的女子,却见郑楹仍旧是一副皱眉苦思的样子。
“你仍是不信?”詹沛黯然问道。
“我信得过你,只是公公他……”
“死无对证,只能凭人去说,你爱信哪边就信哪边吧。”詹沛自知父亲被怀疑倒也不算冤枉,便听由郑楹自己取舍,何况他相信,这一段无头公案,对一向头脑单纯的妻子来说,一定是永难定夺。
郑楹沉默良久,似在思索,又似另有盘算,启口问道:“当年的淄衣侍应该知情的,可曾问过他们了?”
詹沛沉着解释道:“早想捉他们来问了,可淄衣侍在暗处,并无卷宗名册,查无可查,所以筛不出。他们又自知得罪过础州,如今无人敢露头吱声,算是就地消散无踪了。”?
“当年不是活捉了两个淄衣侍?他们可曾提到你爹?”郑楹笑了笑,诱问,“你放心,即便你爹真的参与了,他是他,你是你,我分得清。你只管照实说。”
詹沛听郑楹开始套自己的话,自然不会跳进去,立即果断否认:?“不曾提到。”
“那你为何杀了他两个?”
这话一出,如同一个炸雷,炸得詹沛头脑嗡嗡作响——郭满他、连这等机密重罪,也跟弋州杨氏说了?他原本以为郭满只是拿一些有的没的换些小利,绝对没有要钉死自己的心思,看来,他失算了——自己的所有秘密,严重的、不严重的,都被郭满兜了个底掉,和盘卖给了弋州。看来,对于郑楹,他瞒得过一时,却瞒不过一世,也好,那么这个担子,是时候卸下来了。
詹沛闷声苦笑两声,沉郁道:“好,看来是瞒不过了,我爹确实参与了薛王案,我迟迟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多心,当我也是不干不净的……”
“果然……”郑楹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多年的惨淡生活已磨钝了这些对她而言本应锐利无比的痛苦,然而当这种痛苦像碾轧一般慢慢弥漫开来后,她终究还是痛得蜷缩了起来。
“楹娘……”
詹沛说了些什么,郑楹耳鸣脑眩,挣扎在发疯的边缘,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将头抵在膝上,一动不动。许久,女子忽地抬头,脸色归于平静,忽一咧嘴,露出了一个诡异而阴骘的笑。
“济之,我说了,他是他,你是你。再者,础州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不管你的南征北战究竟是为了你爹,还是为了我爹,我都得谢你。你若果真是为了你爹而格外拼命,那我们础州倒是占了令尊的光呢。”
这阴阳怪气的话一出,便准确无误地触及到詹沛的痛处。他知道,自己多年来最大的担忧还是成真了——父亲身份的泄露,使自己十年征战的苦心和忠心,化为了妻子眼中的私心和野心。
“楹娘,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不须废话了,”郑楹收起笑,眼神凛冽地看向丈夫,一字一字问道,“我只要你一句准话,郑峦何时死?”
詹沛犹豫起来,事关政务,他不知是否该透露给妻子。
“怎么,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么?”郑楹诘问。
詹沛被妻子的意态惊得一愣——郑楹此刻的语气神情,仿佛她是战争中反败为胜重获威权的得胜者,而手握重权的丈夫此时只是她脚边一个听唤的俘虏。
詹沛忍下一切,再一次做出让步,小声道:?“你放心,皎津比我起初想象得驯服多了,定国公已笼络住了皎津,只要那里不生变数,一两年间,就可以扶立阿樟。”
“真的?”
“你知道汉末曹氏、司马氏两家,从夺权到登位,都是两三代人,自古权力更迭……”
郑楹急躁打断:“先说两三年,又说两三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詹沛急忙伸出手去,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我只是想让你宽缓些,心急时,就想想这两家,跟他们比,一两年又算什么,你就耐心些,好么……”
郑楹不等对方说完话,便自顾自起身上床,掀被蒙头,再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