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八,皇帝正式首次南巡。行前,谕称本次南巡,正欲体察民情,详知吏治。一应沿途所用已令在京所司储备,毫不取之民间。凡经过地方,百姓自当各安其业,毋得迁徙远避,反滋扰累。如哪个官员敢于悖旨私征,一经发觉,定从重治罪。是日,驻跸于永清县。十月间,皇帝沿永定河经顺天府、河间府,到山东德州。
十月初八日,至济南府,观趵突泉,题【激湍】二字。至初十日,便至泰安州,仰望泰山,皇帝道:“无怪乎圣人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言,这泰山果然雄姿奇秀。”
秋日清晨尚有几分料峭寒意,寒山石阶上尚有清霜凝结,山壁之间松涛阵阵,雾凇沆砀,深吸一口气,便有凛冽清新的气息盈满鼻翼之间。
皇帝看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太太和皇额涅年事已高,朕已命人准备了肩舆,今日登上泰山山顶,于山顶歇息一夜,正可观赏明日的旭日东升奇观,如何?”
太皇太后颔首,“好啊,皇帝自去吧,莫让我这老人家搅了你的兴致。”
灵璧跟在太皇太后身侧,扶着她上了肩舆,“奴才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如何?”
“诶,”太皇太后嗔道:“年轻人趁着这会子功夫还不逛去?我有太后和苏麻陪着呢,你自登山去,让哀家看看你腿脚可还来得。”
皇帝亦道:“是啊,德妃同朕一道登顶,听说玉皇顶之上的碧霞灵佑宫甚是灵验,求子、求寿、开光皆可应验。”
灵璧来时,便是想为胤禛、胤祚、菩萨保三人求平安符,听皇帝如此说,周身似是灌入了无穷的力量,宫人递了手杖来,灵璧摆摆手,拎起裙角,一步步往山顶而去。一路沿着石阶而上,不多时便见盘道之上有一石牌坊,走在灵璧前头的皇帝道:“这第一道天门是明朝时建的,此处是天梯之始,门边的天下奇观石碑便是前明时遗留之物。一天门之北便是孔子登临处,”皇帝遥遥一指,“嘉靖皇帝时的济南府同知曾言,此地是必游之处,你可要去看?”
灵璧摇头,“奴才的目标是山顶碧霞灵佑宫,舍却此地,却往何地去?”
她如此坚定,额上已生细汗,却非得自己登上山顶去,皇帝颔首,一行人又往前去,越往山顶,山道越发陡立,先起跟着的如贵妃、僖嫔等人看着那盘错于云海的石阶,望而生畏,便穿了肩舆来,端嫔走在灵璧之后,看着她过了中天门,喘着气道:“德妃娘娘,您不累吗?我要传肩舆了,可要为您传一个来?”
灵璧倚在路旁大石上,冰凉的岩石使她热得发烫的身子微微凉下来,她擦了擦额角细汗,道:“姐姐若想传便传吧,我还不累。这里可见中溪山,你看。”
端嫔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寒石之间一条白练飞溅,她笑道:“泰山实在不负天下第一山的传闻,果然一步一景,浓淡相宜。”
青筠取出怀炉里的紫砂小茶壶,斟了一碗尚且温热的茶给灵璧,茯苓气喘吁吁地道:“真难为这丫头,看着瘦瘦小小的一个,却有这样的力气,主子爬多远,她背着这个物件爬多远。”
青筠又从小油纸包里取出灵璧爱吃的点心,“奴才从前本就是在御花园打理杂务的,那可比这个累,主子要爬山,中途或渴或饿可不成,奴才自然要准备周全。”
灵璧也不嫌脏,捻了一块点心在手里,另一只手接着那碎屑,“这是你的辛苦,我可不能浪费了。”
只略歇了歇,灵璧复又往山顶而去,过了中天门,便是泰山之中险而又险的一段,皇帝在前头等着她,见灵璧转过来,道:“泰山奇伟,皆在此处,山壁陡峭,路险难行,却可直达碧霞灵佑宫南神门。”
灵璧远眺,尽头处便是南天门,东为飞龙岩、西为翔凤岭,两山皆似刀削斧凿,山路陡绝,明人曾有诗记云:拔地五千丈,冲霄十八盘。径丛穷处见,天向隙中观。重累行如画,孤悬峻若竿。生平饶胜具,此日骨犹寒。说的便是此处了,皇帝朝着灵璧伸出手,“此处数千石阶,极为难行,朕牵着你走。”
灵璧看着他结实有力的手掌,终是按下心中的渴望,道:“既来拜神,便需虔诚,古人一步三叩首登山,如今奴才无需叩首,却连路都走不动了吗?万岁爷只管在前头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您回头时,奴才一定在您身后。”
皇帝颔首,“好,朕信你。”
二人复又往前去,灵璧没有回头,在她身后,贵妃同惠妃、僖嫔坐在肩舆上同行,那山势太陡峭,僖嫔紧紧握住肩舆扶手,皱眉道:“早知如此便不该来了,若摔下去,这条小命可不保!”
贵妃摇着团扇,瞥了她一眼,“要不说人家得宠呢,咱们这么多人,能跟上皇上的,可不就那一个吗?”
惠妃只冷冷勾起唇角,如同一只蛰伏于山林之中的兽,静待时机,择人而噬。
越往上去,便越觉天空如一线,飞龙翔凤欲倾欲坠,似有万斤威压而下,而在两山之间的尽头,便是南天门据守,夹岸高山,一片苍翠,灵璧早已汗湿重衣,青筠、茯苓二人也被她远远地拉开,皇帝回头时,便见她脸蛋通红,显然是累极的模样,却仍是咬紧牙关,直往上去。
昔日木头美人,今日是石头美人,心如磐石!
皇帝略停了停,待她走到自己身侧,伸手扶住她细瘦的胳膊,“无论去何处,你可以倚靠朕,无需如此疲累。”
灵璧看向皇帝,她的鬓发早为汗水濡湿,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狼狈疲态,他亦是累的,却目光坚毅,她靠向皇帝,蓦地想起辛弃疾的词,“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如此,这余下的路便要劳烦万岁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