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法
走进电梯时,发现里边已经有人,他本要退出来,转而一想,留在外面,大厅里人来人往太显眼,还是进去为好。里边的人有一对情侣,穿着一色的银灰羽绒衣,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着,说着什么,好像在说将要看的电影。还有一个时尚女孩,大冷天套一件紫色皮短褂一条牛仔裙,跺着长统靴子,耳朵里插着耳机。他们在电梯按钮上按亮的是五楼。五楼大概有数字影院。
按钮箭头是朝上的。他要去的地方是地下车库。他暂且不伸手出去,只是看上面的数字显示:2——3——4,然后叮咚一声,随着5字显示,电梯门开了,年轻人门出去,带出去一股脂粉与香水的气味。
待电梯门关上,他按了上面的“F”键。“F”键会让电梯钻到地下去。接头地点是他傍晚时分定下的,超市地下有一个庞大的车库。八点半,在车库C入口打卡处碰头。如有延误,先到一方将手机打开电筒,开着等候。
叮咚一声,电梯门又开了。他迈步出去,眼前一片幽暗。还有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远处有轰轰的响声传来,那是一辆车子正从停车场出去:爬坡上去,声音显得特别响。
C入口打卡处离电梯出口不远,走一段斜坡就到。毕竟已是夜里,停车场空位很多。他让雅娟停在这里,一则地下不受注意,二则马路对面就是丹桂园,过去方便。
到了打卡处,他不由掏出手机来看时间。20,22。电梯加步行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能不高度重视啊。如今自己行动不便,美兰也随时遭到监视。这样卖房,像地下党接头,怕是全中国都找不出几个!
此刻,他不由想起过去的售楼部,有点像股票交易所,冷清时候稀稀落落,空空荡荡像古玩店;热闹起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像菜市场。这些年到处搞开发,处处是工地,售楼部又有点像当年的供销社,期房凭票供应,一票难求。所以售楼部初看不热闹,实际是楼盘一开,票子立刻发完。然后买房客像是买大白菜,哗哗掏钱,按票交首付。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啊!贷款,首付,期房,一个主意,摆上一副摊子,哗哗哗,像天落水一样,钱就来了。可是,轮到老子,怎么就出了那样的问题呢?怎么就改道,断流,毁堤,崩溃了呢?
唉,虞姬虞姬,奈若何啊!
正这么想着,又有轰轰的声音传来,一辆红色奇瑞从外面进来。顺着车前的强光一看,车子直奔C入口而来。他探头出去观望驾驶室的司机,正是一个女的,于是心里一阵激动。她应该就是雅娟了。
车子到了入口处停住,取了一张卡。路上的护栏自动打开,车子就继续往前开。有法想挥手跟司机打招呼,甚至干脆上车,转而想这里不能停车,忍住了。那女司机似乎朝他看了一眼,没反应,自顾往前开去。他努力辨认女子,似乎并不认识,只好退回来,目送车子进去。那雅娟却一定认得他,他前两年作为开发商,报纸上电视上都亮过相。
他几乎断定那不是他要等的雅娟了。那辆车在里边停住,嘭的一声,车门一响,女子从车里下来。起初还不见她过来,只蹲下去看车子下面。然后,笃笃笃,竟然往这边入口处走过来。
有法激动地发现,这女子是朝自己走来的。她是雅娟,他的救星!他立刻快步迎上去。路本来不长,两个人同时走,很快就面对面了。女人正是雅娟,他认出来了。瓜子脸,小眼睛,翘嘴唇,与过去不同的,只是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刘海是一圈圈大波浪。她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老雪花膏的气味,衣服裤子和鞋子,都是那种名牌仿制品。连手上的戒指,都是那种青黄色的,一定不是24K的。
“哎哟,吴总,好久不见呀!”她首先开口道,把手伸过来。
有法赶忙伸手过去,与她握手。女人的手酥软,冰凉。
“美兰说你又黑又瘦,果然瘦了不少。”雅娟看着他说。
有法苦笑一下,然后指指外面说:“要不我们,这就过去?”
雅娟点头答应,随他一起往外走。
两个人顺着甬道绕过前面的别墅区,往后,走向背后的小高层。那些别墅像一个个坟包,黑乎乎,静幽幽的。有法没有心思感慨,只是不由自主注意中间的过道,似乎总有人埋伏在里边,随时准备从里边冲出来,向他进攻。因此加快步伐。雅娟跟着后面,高跟鞋笃笃,跟得很吃力。
后面是小高层了。这里那里的亮出灯来。有法此时心里挺矛盾。为自己安全考虑,最好是一个住户都没有。可是,要是一个人都没有,雅娟怎么敢要这房子?为今之计,唯求不要碰上一个认识他的人,见到了跟他讨要房产证。
找到楼号,两个人进了电梯。这回电梯里没有别人。雅娟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看上面有住房号码,“1202”。于是按了“12”层。电梯动了一下,在往上升去。雅娟侧身对着他。她的**很有型地挺在白色羊绒衫外面,臀部很性感地呢裙一边凸显出来。有法尽量保持与雅娟的距离。在电梯这种封闭环境里,若是与一个女人同处,他总是不由产生一点邪念。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或许是阳亢,或许是天性使然。
“美兰说,小高层就该住得高一点。个么我也是这样想的呀。”雅娟说的。
有法忙道:“是呀是呀,你上去看看就晓得了。”
“我跟美兰说,我要是看得好了,就介绍给其他小姐妹,或者其他熟人。”雅娟又说,“个么有好处嘛,大家分享分享呀。”
有法一听,她还给他介绍其他人:简直就是他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呀,忙道:“哎哟,雅娟,那就太好啦!”
“不过啊-----”雅娟说了“不过”两个字,忽然拿眼睛看他,不说下去了。
他知道雅娟的意思,她是担心会不会一搬进来,就被人赶出去。他其实心里有准备。此刻只能说:“这个,你也看到了,楼里还住着其他人家------要赶走人家,没那么容易-----至于做证,雅娟,那是早晚的事!
“是啊是啊,美兰也跟我说了。我想想也是,所以来了。”
有法赶忙又继续开导:“其实各个地方,杭州康城,都有这样的房产,一时打不了证的,都有人住着,日子长了,自然会解决的。”
“所以我看得好了,就叫小姐妹熟人都来,热闹一点啊!”
这么说着,不知不觉,叮的一声,电梯到12层了。
待房间看完,两个人走上阳台,有法放心了。雅娟对房子非常满意,恨不得明天大年夜就搬家进来。到底是高层,一眼望去就是海湾。两边的青山像巨人的臂膀,拥抱了滨海新区。上面是深邃的夜空,星星明亮而耀眼,令人想起李白的诗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远处海湾外面,有一座灯塔,也在星星似的闪烁。雅娟无诗兴可发,却不住赞叹。
“人家说的对,小高层就该住得高一点啊。”雅娟赞叹道。
“是啊,你本来和美兰住一个小区吧?”
“啥小区?街道!也就是老弄堂!”
“那地方还没拆迁吗?”有法想起美兰的娘家,那条又长又窄的弄堂。
“拆啥拆,那地方怎么拆!”雅娟道,“老城区拆造,还不如外头买新房子啊!”
“那么你,决定了吧?”有法忍不住问道。他觉得要趁热打铁,速战速决。
“决定了。”
有法带头转身,走向屋里。他心里激动狂喜,可又竭力控制自己。他伸手去拿自己放在客厅沙发上的人革包。包里有他复印的资料。还有那个侥幸留下的图章——本来是无意为之,这回却派上用场了。他把它们取了出来。
“吴总,你现在还有------合同?”雅娟质疑道,“这合同,还有用吗?”
有法把合同交给雅娟,关照道:“你看看日期。”他早就做好手脚,合同签发的日期,是一年前,他公司倒闭之前的。这样,他售出的楼房是合法的,至少以后住户以后可以拿它作为申请房产证的依据。
雅娟放心了,拿出手提包,打开了,问道:“那么我现在,先给你首付?”
“是啊,以后的钱,你可以打到这个账户上,”有法拿出女儿那张不曾被冻的银行卡道,“我给你的优惠可是八五折!放心吧,有合同!”
雅娟把一捆捆现金摸出来,说:“美兰是小姐妹,我相信你。”
有法把合同纸推过去,说:“还是签合同吧!”雅娟伸手拿合同,又提笔签字。有法看了一眼钞票,没敢马上去点。他压制自己的激动。
最后还是雅娟自己一扎扎点起来:1、2、3、4-----点到十八,把钱推给有法。有法这时才动手,一扎一扎,数着往人革包里扔,数到十八,说道“好了”,随手把包上拉链拉上。
然后两人一个收起合同,一个拎起包,往外走。出了门,又等电梯。在门口,有法看着雅娟,说:“雅娟,实在是太感激你了,今生如果有机会,一定报答!”
“也要谢谢你。”雅娟道,“其实介好房子,要不是你出事体,我们根本买不起!这样噢,我回去就拨你宣传,争取过年之后介绍别人过来。你这里还有几套房子可以处理?”
有法伸出大手道:“哎哟,那就太感谢了!至少还有五套!五套!太感谢了!”
他心里一阵狂喜,五套要是都出手,接近一百万啊!一百万不足于让他彻底翻身,东山再起,但是,要是想去找个地方隐居,也就绰绰有余啦!
阿兴
“兴哥,你说他们还会来吗?”阿王啃着一只烧鸡腿说。
“会来的。昨天是年初一,不出门。今晚就可能来了。”阿兴相信自己的判断,吴有法急着要把房子出手,想买房的被鼓动了,也急着要捞好处。大过年,地下交易比较安全。
“那我们今天动不动手?”阿王兴奋道。他的嘴唇和眼里一样闪出光来。
“不急,先盯着,让他多卖点钱吧。”
阿兴说着看看小区大门。外面黑咕隆咚的,没有一丝声响。再远处,似乎有海浪声传来,哗,哗,又像是汽车驶过柏油马路的声音。屋子里幽暗的很,只有外面的路灯斜射一块光线,铺到屋子边的座凳上。座凳上的吃食与酒瓶赫然在目,两个人坐在阴影里。小区服务中心没建成,只有一个空壳。夜里连个灯都没有,却成了理想的埋伏之处。
“唉!也就跟着你,要依了我,早就上去把他拿下了。”阿王说着发狠了,“狗日的,害得我过年都呒不好好过,老子真想卸下他一条腿来,腌成火腿!”
阿兴忍不住笑道:“你啊,性急吃不着热豆腐,晓得伐?要依你,打草惊蛇,一根毛都捞不着。”
“可是,老子这年过得!要在以前,这种日脚,天天快快活活玩通宵啊!”
“嗬嗬,那你以后恐怕没得这种逍遥了:做我们这行的,都是过年做黄世仁,然后受杨白劳的气!”
“哎,你说,这世道怎么倒过来了?欠债的反而要比讨债的神气!”
“这个你还不懂?现在你看看地方政府,看看买房置地的,都引资,贷款,欠债啊!哪像你,光巴子一条,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
阿王开始摇头,他显然还是不懂。他是个倒头光,以前欠债多多,后来人家早就看清他,不借钱给他了。
阿兴不由开导他道:“你也休要多想了。跟着我,至少有口吃的。**痒了想搞,我可以借点小钱给你,弄个野鸡;手痒了想玩牌,只能忍着,忍着,晓得伐?”
两个人这么说着,忽然小区后面传来喧闹声。他们探身窗外,辨出是后面小高层方向,有吵架大声嚷嚷的声音。阿兴突然反应过来,转身往门外跑。阿王灵敏,也跟着跑出来。
小高层那边的吵嘴声,随他们靠近越来越清晰。他们很快辨清哪一栋楼,那是靠东第二栋,在几层却是辨不清。楼前是黑黑的团团树影。楼后的过道也是黑乎乎一片。他们朝上面望望,感觉大楼像一个黑色巨人压下来。
他们进了一个单元大门,找到了电梯,按了边上的按钮。电梯还没下来,上边的数字在闪动。阿兴突然犹豫了,上几层呢?
“去几楼?”阿王也问。
“不行。还是走楼梯。”阿兴决定道。
于是找楼梯。阿兴自觉有些经验,楼梯应该不难找。往左侧走十几步,果然在底楼另一侧找到了,叫安全通道。
然后拾级而上。楼道里有路灯已经坏了,特别灰暗,充塞了石灰水泥的气味。边走边侧耳倾听上面,却没听见吵架声音。莫非那是某人家吵架,此刻已经结束?
转过几个弯道,转晕了,上了几楼算不清。可是上面的吵架声还是听不到。阿兴感觉腿有些酸了,还是坚持着,继续往上蹬。阿王开始打退堂鼓了,说,一定是邻居吵架,吵完了。
又上了一楼,阿兴到一家门口,不由把耳朵贴上去。那门是施工队按上的简易木门——这家没卖出去。
他在门里听到了吵架的声音。都是男人的粗喉咙。凭自觉,那声音是下面发出传上来的。他们已经跑过头了。于是他跟阿王招手,示意他往下,急道:“快,下去!”
再下去,他们就每下一层,必定要听听房门了。最后大约下到四楼,他和阿王听了,同时判定:“这里,就这里!”
阿兴断定这里是出事地点了,轻轻提示道:“看!两家大门,都没有换成防盗门——不是邻居吵架。”
阿王反应过来,看着阿兴,捏紧拳头道:“怎么办,冲进去吗?”
阿兴仍旧侧耳倾听。里边的声音还在远处,或许在阳台上。几个男的嚷嚷着,“给钱!给钱!”他们的口音带点苏北腔。一个男的声音夹在里边,说:“给!一定给!不过呢-----”。他的音调是康城这边的,尽管操普通话,还是夹生的。
“什么不过,什么叫不过!你他娘的说话不算话!”
“今天你不给钱就不要走!”
“给钱!”
“对!马上给!他娘的我们过年就回不了家,这在这块过哩。”
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女声,那女的嗓音尖利,哇啦一声:“好啦!你们吵你们的,把我拦在这搭算是哪能回事哪!我又不欠你们钱——这房子我不买啦!”
里边突然一时安静下来,然后传来一阵高跟鞋的笃笃声。阿兴朝阿王使个眼色,马上闪到一旁。
脚步声靠近,最后,卡塔一声,门开了,走出一个穿加长羽绒衣的女人。她并不朝两边看,而是急急忙忙,像逃离犯罪现场,直奔楼梯口——都没去搭电梯。
一会儿功夫,屋里边又吵起来。这回声音更响了。但不是你一言我一语,而是杂乱叫嚷。有一句听得清楚:“拦住他!不让他走!”
然后有说话之外肢体扭打的声音,有“啊哇”“啊哇”的叫痛声。阿兴朝往使个眼色,挤进门里去。到了客厅——毛坯房,里边自然是空的。他发现吵架的人在阳台上,于是慢慢靠近。
到了阳台边,才发现这阳台特别,外面竟然还延伸出一个很大的露台。而吵架的人,就在露台上,五六个人,围着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那男人,就是他阿兴和阿王追踪多日的吴有法。他的风衣被那些人扭着,成了用来束身的腰带。
“我跟你们说,放了我,工钱马上给你们结清。”他还在挣扎。
“放了你,你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你们吓跑了我的生意,我哪来的钱发给你们?”他继续争辩。
“你已经做过生意了,你拿了钱也不会发给我们。”
“不是不给!要发也要有凭证嘛。要算工价的呀!”
“算个鬼的工价!施工队长老早跑掉了。你就想找个借口,拉妈妈的当我们不晓得吗?”
这时候阿王突然不经允许走到外面去了。阿兴赶忙上去阻止。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叠加到阿王的背后。他想喊阿王,又不便发声。阿王狗日又往前移动。
外面露台上的人发现了他们,或者说是吴有法,突然发现了他们。他猛地大力挣扎,挣脱了旁人的扭拉,然后朝一头跑去。
“拦住他!”后面有人大喊。追吴有法的人开始散开。他们沿着露台外面,去包围吴有法。他们已经看出来,吴可能跳楼。围墙不高,不过一米五左右。要爬上去应该不难。于是阿兴大喊:“阿王,快上去!拉住他!”
那吴有法见了阿王,跑向另一头,果然到了围墙边。他翘起一条腿,搭到围墙上。毕竟上了年纪,另一条一蹬,身体往上耸了耸,只到一半,然后伸出双手,攀着上去。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民工已经赶到。那民工手里拿着一块板砖,冲上前去,举起手来,嚷道:“拉妈妈的你还想逃。”“啪”,一板砖拍到吴有法头上。
“啪”,那一记敲击声像一声枪响一样,刺入夜空-----
像电影里的停格镜头,啪,吴有法身体僵住,僵住,然后,缓慢移动,往下,像自由落体,啪嗒,跟一袋米似的,重重地摔到楼板上-----
美兰
农历过年就是热闹,歌厅里的包厢爆满了。灯光闪烁的过道里全是人。哇啦哇啦的歌声从各个门里挤出来。那些人说话就只能哇哇的喊,或者嘴巴凑着耳朵。男人们带着满身的酒气,女人则是脂粉香。脸蛋都红红的,因为都喝过酒,或者由于整个歌厅有暖气,热气熏的。
美兰是感到手机震动,才知道有电话打给她。她拿手机看看,是雅娟打来的。包厢里声音太响,她只好开门出来。过道里还是太吵,她按了通话键,可是里边的声音听不清。她只好大喊:“等一下,我换个地方。”心里想,这娘们,知道我这时候上班还打来,有啥要紧事?
走到过道尽头,想起来了:莫非雅娟给吴有法介绍买房客户,出了问题?于是钻进一边的卫生间,喊道:“说吧,啥事?”
“不好了。”雅娟急急忙忙地说,“我那个老同学说,吴有法带她去桃园,被人围住了-----”
“围住了,什么人?”美兰也急了。
“是民工,跟他要工钱的。”
“哦!”美兰松了一口气。民工要点工钱,吴有法现在应该拿得出。于是她问,“你同学人呢?”
“逃回来了。她说哎哟吓煞人了,再不逃就要被他们打了。”
“现在怎样了?”美兰顺便问。她有点担心那个吴有法了。那个人可气可恨,但毕竟还是丫丫的父亲。
“不晓得,所以我打电话给你呀!”
美兰挂了电话,走出来。她还得回包厢。她是被人“点”了的,不能离开太久。“至尊”客串的活儿,她不能丢掉。在邦女郎”美容店做模特,还不够她花销,何况过年停业,在家实在寂寞,干干老本行,自己嗓子还行,又来钱又开心,她不能不要这份工作。
她走过过道,心里有些异样,似乎感觉身边的声音有点远了。
进包厢,里边有人大叫:“哎哟哟美女来了,快快快,跟张局唱《红尘情歌》。”
她无奈,只好很快走到中央,接过话筒,然后与张局站到一起。本来就是张局“点”的她,她理当主动相陪的。于是振作一下,盯着荧屏,让自己尽快进入角色。
张局推推眼镜,也做出开会发言一般认真的姿态,只专注地盯着荧屏。政府官员一般比企业老板要正经,并排唱歌也很少附加动作。只不过有人会要她的手机号码,过后发一些酸溜溜的短信过来。美兰感觉牙根都发酸,然后把短信删掉。张局是不是那种人呢,一时从脸上看不出来。
序曲一过,张局唱道:“你知道我曾爱着你,你知道我还想着你。”美兰唱道:“离别时说好不哭泣,为什么眼泪迷离。”屏幕上画面转换,张局盯着字幕,还是不免拖后,下一句轮到他唱,他还是没跟上,“分手时”三字没来不及唱,就直接“含泪看着我”了。张局滑稽,唱着还真看了看美兰,似乎在观察,她有没有含泪看着他。
美兰明白了,这又是一个花胚,开始用他的方式跟她调情了。当官的没有做老板的那么直接,贼胆欠缺,贼心却不缺。她不予理会,继续注意下面的唱词。
正唱着,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她没有伸手去拿手机,但是心里还是疑惑了。雅娟又打电话过来了?还是吴有法被人围攻,没了法子,向她求救了?
正唱着,她是不能停下来的。没有理由再马上出去。到时候人家一不高兴,就会扣你小费。于是她继续唱下去,与张局合唱道:“让我唱一支爱你的歌。”
唱完,还得接受大家的鼓掌,欢呼以及啤酒相碰,干杯。她坚持做完,然后掏出手机。那时候手机又在响了。她让响声提示大家,自己有事得再出去一下。她按了接话键,然后朝外面跑。
到门外,她看清手机是吴有法打来的,于是她喊道:“你等等,我换个地方。”
像刚才一样,她往过道尽头走,一直走到那边的卫生间,才又把手机放到耳朵边,说:“你讲吧,啥事?”
“我是滨海一院的医生。”里边一个粗哑的喉咙嚷道,“我拿的是病人的手机。看你是第一个号码,就先打给你了。”
“病人?你是说吴有法病了?”她已经猜出几分。
“是的。他被打伤了,很严重。我们得找到他的家属。送他来的说不是他家属。”
“打伤了?伤到哪里了?严重到啥程度?”她不由问道。
“是这样,头部受伤,深度昏迷。我们给他做过CT了,颅内大出血。需要马上做开颅手术,要家属签字,所以通知你------”
她不由啊的叫了一声,然后怯怯地问:“那他,会死吗?”
“有生命危险,所以要马上开颅,你,要是他亲属,马上过来吧!”
她估计对方马上要挂电话,就接着追问道:“那么,要是开颅能救活他吗?”她想到了丫丫,他毕竟是丫丫的父亲啊!
“那不一定,也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但是,不开颅,马上就不行啦!”
“那好,我这就过来。”她挂断了电话。
出租车在她的催促下开得很快,轮子发出“吱吱”的声音。窗外的灯光唰唰唰像舞台上的强光时明时暗。她坐在后座上,心情变得非常复杂。那个做过他丈夫的男人,如今濒临死亡。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怜悯心陡然上升。她似乎眼见着他的头颅,里边的血管像冻裂的水管一样,哗哗哗在喷涌。他的脸色像电影里的僵尸一般,变得可怕的惨白。他的眼珠像死鱼的眼珠一样,插上去,插上去,眼皮居然还不肯合上,吓人地瞪着。
她坐着,感觉车子后背都渗出一股股寒气。
因为害怕,她不由掏出手机,按响了雅娟的号码:“喂,雅娟,到底出事啦!”
雅娟“啊”的一声叫:“真格?哪能啦?”
“吴有法,拨伊拉打坏了。”她操方言跟雅娟说。“现在叫我到医院去啦,哪能办?”
“啊!严重伐?”
“猪猡胚用砖头敲头,脑子敲坏脱啦。”
“啊!敲死啦?”
“医生讲要动手术,脑袋瓜子劈开来啦。”
“哎哟,那是要吸出里厢格血啦——要命格。”
“我想想都吓煞啦——这些丧阴劫格【方言,缺德】,哪能格样下得去手!”
“我跟你讲啊,脑子出血,一种情况是止不住死掉,还有一种情况,比死还要难过哎。”
“啥情况?”轮到她震惊难过了,还有比死更糟糕的?
“是血液压迫半边脑子。人另外半边瘫掉,也叫半边风呀。我老头子,以前是半边风,不死不活拖了好几年啊。”
啊!美兰吓了一跳。她只知道医生叫她去,在手术单上签字,哪能深入想到这一层!
该怎么办?还去吗?自己都早就跟他离婚啦!要是坚决不去,人家也不能那她怎么样啊!
她还这么想着,司机已经开口了:“小姐,一院到了,下车吧。”
她侧头一看,果然,一院就在边上了。而且司机内行,停在急诊室的侧面了。她付钱,开门,人一出去,发现已经处在“急诊”两个大字的光照之下。
她近乎条件反射地往里走,只几步,就进了大门。有间急诊室正亮着灯,门口站着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那医生在跟护士聊天,嗓音粗哑。她很快辨出那就是给她打电话的人。她走拢去。
“是你吗?”医生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拿出一张纸来,关照道:“快签字吧,你老爸要马上进手术室,快!”
她看着纸和笔,犹豫着伸出手去。吴有法成了我老爸了。她暗自好笑。
“跟你说清楚哦——”,医生又补充道,“做手术是抢救一下,结果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还有好一点的结果,是半边瘫痪。不手术呢,马上不行。签吧!”
阿兴
阿兴闭上眼睛,面前马上出现刚才的惊险吓人的一幕。吴有法爬到围墙上,一半挂在那里。一个民工跑过去,朝他举起了手臂。有法回过头,民工一板砖迎面拍上去。有法一下子僵住,然后,像一袋米似的,噗通,掉在地上。他当时立刻反应过来,坏了,坏事啦!他记得自己像勇士一样,冲了过去,喊道:“住手!出人命啦!”那个民工被他一喊,手一软,把板砖扔下了。阿兴过去,把有法翻过身来。那有法满脸是血,两只鼻孔里汩汩汩流着血,额角处黑乎乎一片,血块把额发糊成一片。这一板砖,拍得真是凶狠异常。
是他,让阿王赶快打120,把救护车叫来的。那个拍砖的民工跟他们一道,把有法抬上救护车,然后一起送到医院。人命关天,民工害怕了。但是等到送进医院,医生给有法做了简单检查,马上说要做手术。做开颅手术,又要死人,又要大笔手术费。民工早就吓得不知去向。阿兴也退缩了。阿兴关照阿王,去盯住民工。不管怎么说,人命关天,他不能让肇事的江北人逃掉。而他自己,也就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盯着吴有法。
大过年的,医院里很冷清。过道里只有顶上的白炽灯洒下满地的白光,地面上又反射白光,将过道拉长了。他的心里也一下子空落落的。几个月来一直追踪的欠债户,此刻就在屋里了,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不用再担心逃走了。这就有点像草原上的猛兽,长途奔袭追踪猎物,等到抓到了,猎物已倒地而死,猛兽突然变得兴致全无。
从医生的表情看,吴有法凶多吉少。阿兴忽然醒悟,其实人一死,也就一了百了了——一切都归零,像计算器上的数字,正数,负数,全都归零了。倒也不错,可以解脱了。倒霉的是我们。我们的账户上还是负数。阿兴一阵不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老板阿旺的号码,按了下去。
“喂——”阿旺拉长调子说道。
“旺总,不好啦!”他压低声音道,“目标,出事了。”
“啊,出啥事了?”阿旺突然提高声音,他一定在打麻将,外面哗哗的,所以他要提高音量。
“那个吴有法,被一个民工拍了一板砖,现在进医院了。”
“拍死了?”
“医生说了,不是死,就是瘫。我们的钱------”他说不下去了。
“啊!这样啊。”阿旺失望地说,“那他现在正在接受抢救?”
“是啊,医生说要打开脑袋------”
“哦!开颅。”阿旺到底见多识广,似乎见识过开颅,回应道,“现在医学发达,也不一定就会瘫掉。这样啊,你们继续盯着,要是他活过来,再动脑筋。狗日的就是烂在床上,老子也要榨他一点油水,捞回一点损失。”
阿兴只好应了一声,好吧。他开始焦急地等待为吴有法开刀签字的人出现。他之前亲耳听见那个医生拿了吴有法的手机打电话。过道里静静的,他不时探头望望门口,看有没有接了电话的人出现。
急诊室的门突然开了,医生匆匆出来;接着又一个护士进去,双开门又砰的一声关上。医生问:“来了没有?”护士摇头道:“还没。”
阿兴从医生着急的脸上,感觉吴有法伤情的凶险——恐怕是危在旦夕!他顺着门缝能看见房间病床上的吴有法,覆盖的白床单上鲜血刺目。他的半露的脸渐渐变得死人一般的苍白。阿兴想,挺住啊,老兄,挺住。你这一翘辫子[俗语,死],老子和阿王就惨啦!
过道里一时极静,阿兴感觉双脚冻木了,小腹胀胀的,不由想去解手。他刚刚转身往过道另一侧走,这边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笃笃声。
是一个皮衣皮裙的时尚女人,从门外进来。她身高足有一米七,前冲后凸,丰腴性感,甩着一双白手套,慌慌张张到了急诊室门口。然后,开始跟门口的医生说话。
阿兴一阵激动:这就是那个接电话的人。她估计就是吴有法的第三任老婆。阿兴和阿王曾经跟踪过她,后来她居然报了警,他和阿王才离开她这个目标。她服装太多,常常改变形象,弄得他们不能辨认她。现在她这副装束,算是露了真容。大概是匆忙赶来,未及掩盖。
女人来了之后,一个护士拿给她一张表格,让她填写。阿兴明白那是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要家属签字的。他猛地想到,既然做手术这个女人能作为家属,前来签字,那么到时候还债,是不是也可以找她,让她替吴有法还掉一点债务呢?要知道这个女人,一定离婚前得了好多钱财的!
想着,他像是突然吃了兴奋剂,一下子来了劲儿,向那个女人走去。
手术室亮出灯后,女人开始往过道里边走。阿兴这时也不回避,跟着她走。
“是你送他过来的?”女人边走,边侧头上下打量着他说。
“是啊——我们。”他点头,断定她不认识自己。
“那你是——他的客户?供货商?”
“是,以前是,供货商。”他回答后想,是供货商呀,供的是货币。
两个人出了过道,女人走向住院部。走着,她回头问:
“你这回过来,是跟他讨债?”
“是——算是吧!”他决定承认,这样下面才可以向她开口。
“那你拿到钱了吗?”
“没有,一分钱都没拿到。”
“哦!”女人突然同情地看着他,语气变软了,“本来我可以代他给你一点,可惜,现在他要做手术,怕是拿不出了。”
他只有点头。女人以为有法欠他的只是一点点货款,万八千的,哪知道是六百万!他此刻也不便挑明。少量都拿不到,何况大数目!
他马上又听出另一个意思,她有钱,作为答谢他送有法上医院,她能够拿出来。于是他不由问:“要是他不用动手术花那么多钱,你能给多少啊?”
“哦,他处理了一套房子,有点钱。”女人倒是爽直,告诉他实情了。
“那有多少啊?”他追问。
“不少——可现在要动手术,还不够。”
“开一刀,介多钱?”他质疑道。他知道肾移植呀,心脏搭桥呀等等费用,开颅不必那么多。
“开刀要不了介许多。”她指指住院部说,“之后他还得住院呀。住院要更多的钱。要治病,还要康复训练。我小姐妹说,这种病,后期要用的钱更多。这不,我现在就去联系护工。我小姐妹说,护工在住院部。”
他抬头看看住院部,那是一幢十几层的大楼,像一个庞然大物,矗立在面前。应该是过年的缘故,住院病人不多,只有少数几间窗户亮着灯。楼底下倒是有扇大门,对着他们走着的大路。
这大门有炫目的灯光射过来,从暗处看去,像一张血盆大口,张着要将他们吞没。
“清楚了吧,这位大哥?”女人停下来对他说,“你跟着我没用,欠你的钱以后再说。”
他只好停住脚步,看着她继续往前走。住院部大门像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