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殿内。
女子一身红衣正襟跪坐在正殿的桌案前,一脸倨傲。这样的结局是她早就料到的。纳她入宫,立她为后,从来都无关爱情。在她入宫或是更早,她就应该知道。迎她入宫只是为拉拢崔家,无边的宠爱亦是因为父兄手里的人脉与兵权。一切都如同她预料的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早在她将一系列事情慢慢回味过来,一件件理清时,她就知道。她也早就知道她背负的是一个家族的荣耀,像她姑姑一样,她知道他父亲送她入宫不仅是她的苦苦央求也是为了保全崔氏一族的荣华而做的无可奈何,她知道她那愚钝的母亲为了挣得后位不惜下毒害死罗皇后和其腹中胎儿!她知道崔家不倒,崔氏一族不灭,他咽不下这口气。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那么快,快的让她措手不及,甚至不能从这场梦里抽身出来。上一刻他还柔情的唤她阿锈,这一刻却置她万劫不复。他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为他的发妻报仇,这么迫不及待的将她狠狠踢开。在知晓那些事情后就知晓回收这样的结局,所以一开始就警告自己不要沦陷,可当自己面对他的柔情一步步沦陷,明明知道是错,却找无数理由让自己一错到底。蓦然,她自嘲的笑了,本就不应该对这场婚姻有所期待的,终究只是黄粱一梦。
可是他一声声的“阿锈”满眼尽是温柔与深情……。他在她每一次刁蛮任性,甚至欺压后宫的试探之后,用这样再简单不过的言语动摇了她的坚持。他真的,爱过她么?她并不知晓。
或许,她等的,只是一个早已知晓却不肯接受答案罢了!
宫室的大门缓缓打开,初冬的阳光还是很刺眼的,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但依旧不为所动。
是他。一身朝服,冕冠未除,阳光下看不出他是何表情。她丝毫未动,仍是端正的跪坐着。两人似乎就准备这样僵持下去。
他身后的内监见情势不对,连忙出列呵斥:“废后崔氏,还不快起身拜见陛下?!”
她不理不顾,只是紧紧地注视着他。
“下去候着。”他朗声斥道,未加喜怒。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贱妾?”
她开口了,未曾哭闹,未曾撒泼,只是淡淡一句询问,这副形象与往日飞扬跋扈的崔后判若两人。
“崔氏锦绣,不仁不德,嫉妒成性,欺压后宫,残害皇嗣,废去尊号,贬为庶人,迁居静言宫。”他淡漠的说着,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她站起身来,又复俯下身去,行一大礼:“谢陛下不杀之恩。”言罢,久久未抬起头来。
往日的回忆在脑海里不断翻滚。他的声音,一声声“阿锈”在她的耳畔、心上回荡。
在他转身之际“陛下。”她的声音极轻极细,却顿住了他的脚步。
她直起身来,毫无避讳的直直望向他,愣愣的问了句“那些过往可曾有过半分真心?”她早已豁出去了,所求的只有这一个答案。一个可以令她心死的答案。
他回转过身来,满眼皆是讽刺。嘴角嘲讽一扬,却仍抑制不住一丝哀恸缓然从眼底升起。
“从来没有!自始至终,朕心里只有芸儿一人”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得掷地有声。她眼泪也随之决堤而下。
罗芸依,罗芸依……
她一生都无法取代的,罗芸依!
她笑了,笑得大颗眼泪随着绝美的脸滑落。
他爱的,只是罗芸依,他的柔情自始至终都只是政治上的手段!
明明警告过自己千百回,结局终是如此,可还是忍不住对他动心,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无可救药。那一声声阿绣是她一错
再错的理由。
静言宫的第一天
崔锦绣从白天一直呆坐到月明,又冷又怕。她缩在墙角,环抱着双肩,瘦弱的身子瑟瑟颤抖。
其实,身在静言宫的崔锦绣并不知道,在昭阳殿的黎禹荛也一夜无眠。
“她怎么样了?”黎禹荛负手立在窗边。
“回陛下的话,崔氏那边一切安好,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天。”公公立在一旁,低着头回答。
“嗯?她没哭闹大骂?哼!好好盯着,朕倒要她又在耍什么花样!”
更衣,躺下,随手放下幔帐。黎禹荛在床榻上辗转了几圈,却怎样也睡不着。其实,他今天看到了她绝望的眼泪,她是那么骄傲又张扬的一个人,却为了自己流下眼泪。“芸儿,你看,我大仇已报”黎禹荛坐了起来,喃喃自语。“芸儿,崔氏已经被我连根拔起,我处置了崔氏报了仇,我付出了这么多,隐忍了这么久,就等着崔氏一族垮台的这一天,我应该高兴才是啊,可是你说为什么,我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呢?”黎禹荛呆呆的望着锦被,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一块通透的玉佩来回摸拂着并自语着。
黎禹荛微微闭上了眼睛,满脑子都是崔锦绣绝望的眼神,他想,以她的性子,定会在他面前低泣求饶,或是在冷宫大哭大闹,不将冷宫闹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的。可她这样冷漠的态度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他错看了她,还是她真的绝望了?
“冷宫可真的很冷呢!”崔锦绣倚靠在床沿边呢喃,眼神空洞没有一丝波澜,亦没有一滴眼泪。
“小姐很冷吗?我给小姐添件衣裳吧!”丫鬟芝青关切得说。
“心冷怎是加件衣裳就能暖和的”
“小姐,我相信,我相信你定不会谋害大殿下的,是他们陷害你,会是谁呢?是丽妃,还是怡妃呢?小姐,你为什么不跟陛下解释,陛下那么喜欢你,前几天还是小姐侍寝不是吗?”芝青已泣不成声了,她很心疼她的这个小姐,自小跟着一起长大,她家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了,她家小姐虽然刁蛮任性,但也是讲道理的,嘴上虽不饶人,但心地是极其善良的啊,从来没害过任何人,这样好的人怎么会谋害皇子呢?她越想越伤心,最后竟大哭起来“小姐,小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呜呜呜……”突然的大哭着实吓了崔锦绣一大跳,她回过神来,看着坐在她脚边的芝青,伸手轻轻拭去她满脸的泪花,轻轻的扬起嘴角说“芝青,莫哭,小姐我还没死呢?怎就这么急着哭丧?”她这么一说,小丫头哭得更凶了。“小姐,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啊?”崔锦绣轻轻摸摸芝青的头,叹了口气“:哭闹有用的话我崔家就不会一族被灭。”想起父亲兄长忠烈一世,却落得如此下场,崔锦绣眼角终是挂了一滴泪。
外面的风凛冽的吹着,破败的窗子摇摇欲坠,屋内的烛台闪着微弱的光,烛台下一碗清到不能清的粥。一切都那么萧条。
冷宫的被子又薄又硬,还有潮湿的霉味,不过倒还算干净,锦绣和衣缓缓躺下,眼泪大滴大滴落下,瞬间没入那同样充满霉味的枕头。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想起过往的种种,心痛的像要死了似得……她后悔了,悔得要死,要是能回到当初……
那时候
黎禹荛还只是七皇子,他母妃早逝,外家势力薄弱,文武在众皇子中都不是佼佼者,他亦不得宠,他没有像皇长子一样骁勇善战的外公,没有像三皇子一样有富可敌国的舅舅。他也不像九皇子一样有个异常得宠的母妃和母妃身后强悍的外家,那时候,满朝文武都在暗暗猜想,储君之位必然是这三位皇子之一了,朝堂上也暗暗分成三派,皇长子和六皇子一派,三皇子和八皇子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和五皇子为一派,老四,老七和老九为一派,老四一个体弱多病就算有心也无力争储,九皇子虽然是最炙手可热的继承人,却向往江湖,一切都由他那精明得不得了的母妃和舅舅在朝前后宫帮他周旋张罗,而老七没外族势力支持,自己又好像很享于安逸,故为一派,哦,对了,还有夭折了的老二。大臣们就等着皇帝立自己所拥护的皇子呢!有谁会想到今后他们的君主是那个不起眼的七皇子?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时势就摆在那,他外公只是典乐,没什么权利。后来经过赐婚娶了媳妇,但也只是刺史的女儿,权利也不大。他自己也似乎也不在乎,只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外公舅舅自己选不了,但是自己也不大努力,大家觉得储君之位就算落在那病怏怏的四皇子头上,都落不到这不上进的七皇子身上,毕竟人家老四的外家那可是权倾朝野的崔丞相呢!他那已故的母妃可是崔相的亲姐姐,况且人家四皇子虽习不得武但文采学识那可是在众皇子中佼佼者。他老七有什么,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啊,文武皆不是上成,安于现状,他似乎就想安安心心当他的七皇子,等皇帝驾崩后当个逍遥闲散王爷,因此他从没跟那个兄弟红过脸,朝中是谁也不得罪。可谁也想不到,这不起眼的七皇子是众皇子中最隐忍,而这些表面功夫只是那个隐忍的七皇子使出的障眼法,暗中更是结识了一批骁勇善战的死士。这个足智多谋的皇子早已运筹帷幄蓄势待发了。
那年,崔锦绣刚刚及笄。
镜子里的女子,面若桃花,眼眸如秋水,唇红齿白。那雍容华贵的妇人说道“:我家阿绣,以这倾国倾城之姿,娘亲定为你寻天下最好的男子,让阿绣做天下最幸福的人”女子正拿着头钗在头上来回比划,笑嘻嘻的说“:我只想找个情投意合的人,他只肖对我好,我不需要他是天下最好的!”妇人,摸摸他的头,叹了口气说“阿绣莫忘了,你姓什么!”阿绣一脸天真说“我自然是姓崔的,可是,父亲才舍不得让我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大哥说的!”是啊,当初她的父兄皆没有逼她,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是她自寻死路,也将三朝重臣的崔氏一族,由繁荣一步步推至衰败,乃至灭族。妇人站起来,重重的叹了口气,朝门外走去,并心里暗暗决定:无乱如何,娘亲都会为你的幸福扫除一切障碍!屋里的女子依旧笑嘻嘻的摆弄着她面前的小玩意儿……
冷宫里的女子,倦缩在床上不停抽泣“:都是我的错,全是阿绣的错,要不是我当初执迷不悟,要是我听父亲的话,崔家怎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是我害死了父亲,母亲,和兄嫂,还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该怎么办啊!”女子越哭越伤心,自己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进他设下的陷阱,再一步步毫不犹豫地沦陷的呢?呵,当初要是没翻过那道围墙,之后的种种都不会发生吧?自己会得一心人,然后生儿育女,看着子孙满堂,平凡一生吧?那母亲也不会替我委屈而害了那罗芸依,父亲依旧是德高望重的右相,兄长依旧是那叱咤沙场的大将军……呵呵,不,只要她家还姓崔,这些都是会发生的,崔家注定是要被灭族的,就算没有他黎禹荛,也会有其他人。这普天芝下,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君主会留下功高盖主又深得民心的臣子?
她记得那日母亲欲将她许给九皇子,她不愿,与母亲大吵了一架。她至今还记得,她当日信誓旦旦的说要嫁就要嫁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而不是嫁一个要娶崔家而不是她的人。母亲斩钉截铁的说因为她姓了崔,就永远不要想有那样的人出现。她赌气的说,那就永远不嫁。她想,那时候若是应了母亲,嫁给那九皇子,就不会落得这般境界了吧,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活着不像活着,死又不能死的活着。她和那九皇子没有感情啊!没有刻骨铭心的相遇相知,没有这些,她或许就不会如此不甘,如此心痛不已。不过那些美好,到头来,倒成了最讽刺的事。过往的种种不过是他为谋权而精心策划的阴谋,而她傻傻的一步步沦陷,到最后无法自拔。她傻到明明知道他已有正妃,却还要闹着嫁给他!呵~还要效仿什么娥皇女英!真是太可笑了!
要是当初没有翻过那道围墙,要是当初翻过那道围墙后不理会站在桃树下的男子,径直走掉。要是理了那男子,不因为好奇跟着他去那桃花林,那就好了。说来,这场阴谋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吧。谁不知道,那是丞相府,衣着华丽的女子,不是将军唯一的女儿还会是谁?她和他说,她是府里的丫鬟,叫秀秀。他和他说,他叫李钰绕,他问她是不是喜欢桃花,他还说他知道有一处桃花林,漫山遍野都是桃花,开得可美了,问她要不要去看看。锦绣还记得当初她说,她不是喜欢桃花而是喜欢吃桃,不过可以去看看,当是散散心。
于是锦绣便跟着一个陌生人走了一个时辰,出了城到了那桃花林,那林子果然跟他说的一样,美得不像话,满山的桃花,风一吹,花瓣像下雨一样飞的到处都是。一瞬间,心里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他们饮了桃花酿,吃了桃花糕,说了许多有趣又不着边际的话。他还在桃树下舞剑助兴,夕阳西下桃花雨落,她看赶紧的低下头,竟有一丝慌乱,脸红的不像话,不知道是那桃花酿醉人,还是那桃树下舞剑的男子醉人。可她也不是第一次见男子舞剑,却头一次有了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把她送回城内,他说“: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之后他又轻轻说了声,一定会再见的,就转过身大步走去。
锦绣轻轻拂过那与冷宫的萧条格格不入的红豆玲珑坠,笑得凄凉。现在想来,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花戏楼的再遇也是如此。那时候,她跟他说,她还想去桃花林,她还想再看他舞一回剑。他惋惜的说,现在桃花都败了,要等明年开春才会开了。锦绣马上说那就等明年开春再一起去,说好了。像是怕他拒绝又强调说一定啊,李公子可是说好了的,不要反悔。他笑着说,好,一定,不反悔。用宠溺的眼神看着锦绣,还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锦绣的脸已经红的不像样了,心也跳得飞快,她感觉她的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头低低的,死死盯着自己脚上的绣花鞋不知所措。再抬头,那李钰绕已经在戏台上,拿着剑,在戏台上舞起来,剑起剑落,挥洒自如。台下一片叫好。他舞完剑,走到她面前,说“:桃花林的,先记着,现在为姑娘舞的这套,可入姑娘眼?”她捏着手中的桂花酥,说“好看的很,比桃花林的还要好看,不过还是喜欢桃花林里的那套剑法!”他轻轻的拿过捏碎了的桂花酥说“:这桂花酥也是不是不如桃花糕香甜?等桃花开了,我们再去桃花树下把酒言欢,抚琴舞剑,可好?”锦绣羞答答的说好。可是桃花林的桃花开了败,败了又开,他们都没再去过桃花林……现在想来,这场阴谋就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并没有美丽的邂逅,也没有恰好的再遇,一切都是他精心为我挖的陷阱,而我,却不顾一切的往下跳!太讽刺了!锦绣无声的哭着,在哭自己,更是在父母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