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帝位之后,夙兴夜寐,勤政爱民,其实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把她抢回来。好在那越国皇帝并不宠爱她,她入宫多年,却始终无所出。我每一天都在跟时间赛跑,我怕若是时间过去太久了,她的心里便没有我了。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想要灭掉一个国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花了整整十年,才灭掉了越国。这个过程在史官们看来或许已经是神速了,可我们生命中,又有多少个十年呢?我亲自率军包围了越国的都城,攻破了城门,在皇宫里找到了她。越国皇帝早已自尽,他杀掉了所有的嫔妃,却独独留下了她,我起先还以为是她不受宠的缘故,可时隔十年之后我才终于见到她的时候,她却颤抖着跪下来求饶,求我不要杀她,拼命地捂着自己的肚子求我放过她的孩子。“男人说着,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里有不甘,也有后悔,不过唯独没有恨意。
“我看着她拼命地磕着头,额头都出血了也浑然不觉,心里如针扎一般疼痛。我过去伸出手想要扶起她,可手刚一碰到她,她便如一只受惊的小兽一般缩成一团。十年来我每一日都会想象我们重逢的场景,可当我们真的重逢了的时候,我才明白我过去的幻想有多么可笑。”男人说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苦笑。
“我就那样站在原地,不敢再前进一步,生怕吓着了她。我柔声细语地安慰了许久,以天子的名义发誓绝对不会伤害她和她的孩子,她才抑制住了颤抖,冲我又磕了几个头,口中连声称谢,然后才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我看着她低下去的头,眼前这个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妇人与我记忆中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竟然没有半分相同之处,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是父皇,是母后,还是,我?”
“我与她的重逢就这样结束了,没有热泪盈眶,也没有互诉衷肠,只是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女人的怜悯罢了。我带她回了临淄,可周遭的一切都变了,她已是越国的皇妃了,齐国便不再是她的故乡。越国人说她魅惑君主、勾结故国,是个祸国妖姬。齐国人说她已是越国人了,非但不肯殉国还恬不知耻地回来,是个没气节的贱妇。连她的父亲和姑姑,都对她避之不及。我的母舅上奏要我斩草除根,连母后都劝我就算要留她一命也要打发她出家才是。人们刻意地忘记了她是因为什么才会被送去越国,仿佛只要抹去她的存在,曾经的失败和屈辱便都不存在了一样。那些文臣们连番上奏,劝我莫学隋炀帝。真是可笑,当初吵嚷着要父皇送女和亲,生怕有一点让越帝不满意便会招来灭国之祸的也是他们,如今满口仁义道德,看上去大公无私的也是他们。”男人说到这里,冷笑一声,眼里满是轻蔑。
“我不在乎这些,哪怕天下人都与她为敌,只要她愿意,我便是逆了这天下人,也会给她一个家。可是我害怕,我怕她心里没了我。我本想慢慢来,可她偏偏又有了孕,眼见着肚子就要大起来,若是让那些文臣们知道了,只怕又要生事。我思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去问她愿不愿意让我来保护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犹豫了很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她答应的原因,一大半是因为她需要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安全的身份,可是只要她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哪怕要再花上十年甚至更久,我也会努力让她重新爱上我的。“男人的语气很坚定,眼神也很温柔。
“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德妃。七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孩子成了我的五皇子,我给他起名赵元朗,希望我们以后的日子,都能扫去阴霾,满是光亮。”男人说着,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一丝微笑,无忧能看出来,他是真心爱这个孩子的,可是若是如此,他又为何来向自己买酒呢?无忧看着男人,正思索着要不要问他,可他却立刻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一般,接着说道:
“如今已是十五年了,她虽不似从前活泼,但也不似之前那样小心翼翼了。只是不知为何,她对朗儿很是疏远。那时她那样求我不要伤害她的孩子,可见她是爱他的,可朗儿出生之后,她却总是淡淡的。我起初以为她害怕我会对朗儿不利,可这么多年了,她也早就明白我是真心疼爱朗儿的,为什么还是如此呢?她虽慢慢地也不再怕我了,待我也很好,但我总觉得这份好里面少了些真心。我与她这十五年来,可以说是相敬如宾,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她自生下朗儿以后就再未有孕,我起先以为是生朗儿时伤了身子,可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原来当年她生下朗儿不久,便自己向太医院讨了绝育的药来服下了。原来她从未把我当做当年那个太子来爱,只是把我看做一个君王来服侍。“男人说到这里,声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小了下去,眼里也泛起了泪,全然不似之前的威严帝王模样,看起来甚至有些无助。
无忧看着心里也有些酸楚,她轻声问道:“所以你今日来向我讨这忘忧酒,是想要忘了她吗?”男人听了,摇了摇头,失神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不要忘了她,她如今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当年没有力量保护她。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在她身边,这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她是我的梦想,也是我最后的善意,若是忘了她,我还如何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弑父杀弟才夺来的皇帝之位上呢?”
“那这酒,是为她讨的?”无忧试探着问道。男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她之前的经历让她无法再去相信和爱了,我想着若是她能忘却了那些,我们便还有机会。”男人的目光看着无忧,有些苦涩,也有些期待。无忧抱歉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也很想帮你,可我落不下泪来,便没有忘忧酒。”男人听了,并没有说话,只是失神地望着窗外,紧握着茶杯,过了许久才松开。“也是,你活了这么久,听过的不幸自然很多,我这些不幸在你看来,或许不值一提吧。”一边说着,一边自嘲地笑了笑,之后便起身说道:“即使没讨到这杯酒,把心里藏了这么多年的话都说了出来,倒也畅快些,叨扰这半日,多谢姑娘了。”男人说着往店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又站住了,“今日朕来过这里的事情,还请姑娘保密。”男人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威严,无忧点了点头,说了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