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后,无忧在蜀中住得厌了,便关了酒肆,一路往长安去了。这长安是周的国都,此时的大周正是国力强盛、四夷宾服的时候,这长安,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天下最繁华富庶之地。无忧一路走来,看着周围的风景从蜀地的秀丽变为关陇的豪迈,心境也跟着开阔了起来。到了长安,道路齐整,房屋有致,整座城市按中轴线布局德规规整整,只要踏上这片土地,似乎就能感受到一个王朝的威严与气度。
无忧照例在市井最繁华之处寻了一间小小的店面,挂上了忘忧的酒幌。都城地贵,这小小的一间店面所花费的银钱,在别处都能开十个酒肆了。无忧虽不缺银钱,但也觉得奇怪,虽说是盛世,但自己这一路走来也见过不少穷人,怎的到了这长安,路上便连个花子也没有了?这样高的地价,寻常人想来也是负担不起的,可这城中总不能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吧?无忧带着这疑惑,开张了。可她这间小小的酒肆,在这偌大的长安,显得是那样的不起眼。她所在的街道上就开有两家酒肆,一家以美酒佳肴见长,另一家就以美艳的胡姬闻名,两家日日宾客盈门。相比之下,无忧的酒肆就冷清得多了。也是,这城中的人大多非富即贵,想来也没什么需要忘记的吧。无忧想着,愈发无聊,索性关了店门在城中尽情游览了一番。
一个多月后,无忧便把这长安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勾栏瓦舍、园林庙会都去了一遍,新鲜劲儿过去了,便也乏味起来。这一日,无忧正托腮坐在店里发呆,盘算着过几日把这店面转了手去别处转转,一抬眼看见一个独臂老妇在丫头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无忧见了,连忙起身扶她坐下。那老妇坐下后便吩咐身边的丫头们都出去,那丫头们磨蹭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无忧以为她们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妇人,便笑着说道:“几位姑娘放心,我这酒肆里只我一个,并无旁人,老太太既想要清净,姑娘们就在门口稍等便是。”那几个丫头听了,仍不肯出门,那老妇有些生气地说道:“我只是出来喝杯酒,不会出什么事的,我被盯了一辈子了,到了这把年纪,难道还会想不开不成!”那丫头们见老妇生了气,这才踯躅着出去了。一个年岁稍长些的丫头出门前还不放心地叮嘱道:“我们就在门口,夫人若是有事,招呼我们就是了。”老妇没有答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无忧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老妇衣着华贵,身边又跟着这些丫头,想来必定非富即贵。可看她却并无寻常富贵人家老人的安逸闲适,反而透着一些紧张和不安,像只容易受惊的猫。看那些丫头们虽然面上恭敬,但言行举止却总让人觉得不舒服。无忧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便先给老妇倒了杯茶,笑吟吟地说道:“老太太,我们这酒肆卖的不是普通的酒,您若是想喝酒,喝完这杯茶去前面那家吧,他们家的桃花酒和蟹黄酥,可是这长安一绝呢。”
那老妇听了,颤颤巍巍地伸出仅有的右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接着便开口问道:“姑娘,我听说你这里卖一种忘忧酒,饮之可以使人前事尽忘,可是真的?”无忧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这酒,需得来客用故事来换,若是这故事能让我落泪,便可得这忘忧酒一杯。只是……”无忧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想不到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正是安享天伦的时候,为什么会想要忘却一切。“只是我这老妇看上去非富即贵,不像是需要忘却前事的样子,是吗?”老妇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丝悲凉。无忧点了点头。“姑娘且听听我的故事,不管能不能换来你的一杯酒,至少有人肯听我这个老妇说说话了。”老妇苦笑了一下,浑浊的眼里流出了一滴眼泪。
“算来这天下,已是统一了六十来年了。”老妇眯起了眼睛,陷入了绵长的回忆。“我生于那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我父皇是梁国最后一位国君。他是个好皇帝,一直勤勤恳恳,在位二十多年连一天都没休息过。可惜,梁国传到他手里的时候,早已是病入膏肓了。都说国祚衰微之时皇室的子嗣也会凋零,我们一家,似乎也应证了这个说法。我父皇嫔妃不多,子嗣也很少,一共只有两子一女。我大皇兄早夭,二皇兄虽早早地被立为了太子,可也一直缠绵病榻。我是父皇最小的孩子,身子倒比我的皇兄们好得多。父皇整日忙于政事,对我的约束也少些,我便乐的没人管束,总是在宫里上蹿下跳,一点都没个公主的样子。“老妇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睛散发出了一点活力,不似刚才形似槁木了。
“父皇和皇兄们都极疼我,父皇偶尔得空,总爱看我在院子里玩耍。我皇兄身子好些的时候,也总爱让我带他去园子里逛逛。现在想来,在他们阴暗的生活里,我也许就是一缕阳光吧。”老妇说着,咬了咬嘴唇,眼睛也有些湿润。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就这样长到了十四岁,父皇把我保护得极好,皇宫之外的形势虽然越来越糟,可我从未感受到,只是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享受着他为我创造的幸福。照理说女子到了及笄之年才可婚配,可不知父皇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保护我了,他早早地便为我寻得了夫婿,想要把我嫁出去。我那时也不懂,只觉得嫁了人便不似在宫里自在,还跟他哭闹了好些日子呢。”老妇说道这里,再也抑制不住,小声抽泣起来。无忧见了,也跟着难受起来,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老妇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