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杨哲听了柳依的话,愣了一愣,随即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柳依。柳依却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不必试探了,我是鬼。”杨哲伸出的手缓缓地放下了,小心翼翼却又有些欣喜地说道:“五十年来你从未托梦给我,今日终于出现了,可是愿意原谅我了吗?”
“原谅?”柳依的语气有些嘲讽,还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气和怨气。“我昨天才知道你还活着,谈何原谅?你可知我以为我们死后魂魄失散了,不肯独自去冥府,变从鬼差的手里逃了出来,在人间苦苦寻了你五十年!”柳依浑身颤抖着,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她使劲地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杨哲听了浑浊的眼睛里刚刚出现的一点欣喜和希望黯淡了下去,他低下了头,可没过多久又抑制不住地抬起了头,仿佛害怕自己低头的时间太久,再抬起来的时候柳依就消失不见了。
“我今日来找你,想要一个答案。我的一生太短,这故事在旁人看来许是彻头彻尾的徒劳无功,可如今我要走了,至少要个结局。”柳依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至少不能让他发现自己还在乎。“可是我今日既来寻他,不是已经证明了我在乎吗?”柳依在心中自嘲道。
杨哲紧皱着眉头,心疼地看着柳依,可她看看向自己的眼神,只有怨恨,他缓缓地把视线移到了别处,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来。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可是他知道,自己欠她一个解释。其实自己欠她的,又何止一个解释呢?杨哲想着,下定了决心,终于开了口。
“是我的错,我本以为自己有勇气能和你同生共死,可是当冰冷的刀锋触到我的皮肤时,我犹豫了,伴随这犹豫的,还有不甘和愤怒。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相爱了,可这世道,竟容不下一对爱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爱上你,可悲的是即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永远都不配爱你,我还是毫无理性地爱上了你。可那又怎样呢?我不敢向你父亲提亲,甚至觉得连爱你都是对你的玷污。后来你嫁人了,夫君无论是家世、人品还是相貌,都是你当之无愧的良配,我便把爱你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只想着你若是能一世安乐,我便也安心了。”杨哲的语气和神态,是柳依从未见过的卑微。
“后来你夫君死了,我虽把那份爱藏了起来,可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是我这一生都触不到的妄想,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你丧了夫的日子会艰难。可另一方面,我竟然生出了一种荒唐的期待来,你成了寡妇,再嫁对门第的要求自然不似之前那样高了,你父亲又是素来最欣赏我的,也许他会把你嫁给我。”杨哲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也藏不住他的无奈。
“可这终究,不过是我痴人说梦罢了。你父亲虽然从未明说,可他听我说要娶你时的反应,是那样的不可思议,甚至还带着一种恶心,好像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被我玷污了一般。他不再是那个欣赏我、提拔我甚至为我打抱不平的恩师,而是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从那时起我明白了,我们寒人无论怎样努力,在这些世家大族眼里都不值一提。他们能不顾世风与我们交接已是自降身份给了我们天大的恩典了,我们不该也不配觊觎更多。可是我不甘心,为什么出身这种自己不能决定也无法改变的东西竟然成为了我们骄傲或自卑的最大原因呢?就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生出了恨,我恨你父亲,恨同他一样虚伪的世族,更恨这个毫无道理的世道。”杨哲说着,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眼神也凶狠起来。柳依看着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
“所以你答应和我私奔,不只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想要报复我父亲?”柳依的声音颤抖着,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但却不敢相信。杨哲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那夜你来找我,要我带你走,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平日连做梦都不敢幻想的事,居然真的发生了。我虽顺着自己的心意立刻答应了你,但其实我也想过要你不要这样冲动,毕竟这意味着要你放弃一切。可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心中却又生出了一个念头,我抑制不住地想象着你的父亲知道了我和你私奔会是怎样的反应,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们若是知道了堂堂的琅琊柳氏之女跟一个寒人私奔了,又会是什么反应。我沉溺在这种想象之中,仿佛这么多年所受到的冷眼、不公和侮辱,都以这种方式成功地进行了复仇。”杨哲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是柳依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有自嘲,有不甘,甚至还有些得意。原来自始至终,他都从未单纯地爱过她。
“可我终究,还是太过单纯了。你的父亲知道了,居然报官说我强行掳走了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也是,我一个寒人的姓名,哪里比得过琅琊柳氏的清誉重要呢?什么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在门第面前,都不值得继续伪装!”杨哲的眼神又凶狠起来,声音也提高了。柳依看着他,甚至有些害怕。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样?是自己?是父亲?还是这个世道?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她目睹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得偏执和疯狂,可她没亲眼看到的,还有千千万万个杨哲。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该去怨谁,恨谁了。也许像他一样找个人去恨,会好过些吧?柳依对杨哲怨恨减少了一些,这些年来他这样活着,也很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