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无忧打破了这沉默,低声说道:“我在阿友那里还有一滴眼泪,不如我去向他讨了来,兑在酒中给柳依服下了便是。”恶鬼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柳依让那鬼差找了她五十年,想来那鬼差对她必是没什么好感的,若他不肯怎么办?”无忧笑了笑,说道:“你放心,阿友为人宽厚,不会记恨她的,更何况她还是我的朋友呢。”恶鬼看她一脸的志在必得,稍稍放心了些,可接着又问道:“若那鬼差问你从何处得知杨哲还没死,你该如何回答?”无忧听了这话,愣了一愣,她刚刚并未想到这个问题,如实回答是肯定不可能的,可若是要她撒谎,她极少撒谎,一撒谎必会脸红,阿友定会看出破绽的。无忧低着头苦恼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道:“有了,我这会儿便去问问我爹爹这杨哲的下落,到时候只说是我爹爹告诉我的,也就不是撒谎了。”恶鬼看她一脸认真,便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只是你即便问出了杨哲的下落,也莫要告诉柳依,更不必替柳依教训他,生前的执念能消解就消解了便是,不必再添是非。”无忧心中纳闷,这恶鬼莫不是会读心术,怎么总能看出自己在想些什么呢?不过他说得倒也是,若是柳依都不记得了,那自己即使教训了杨哲,又有什么意义呢?心里虽这样想着,但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自己在替柳依感到不值,这感觉让无忧有些怀疑自己这样瞒着柳依抹去她的记忆究竟是对是错。无忧使劲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出脑中。也罢,先去找爹爹问了杨哲的下落再说吧。
无忧想着便打算出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恶鬼,忍不住嘱咐道:“我这就去找我爹爹,你也快些离开吧,若是让阿友发现了你就不好了。你也莫要跟着我,我爹爹是冥府之主,若是让他看见你,定会把你投入忘川之中,让你魂飞魄散,入不得轮回了。”无忧说罢,却有些懊恼。自己就这样把身份和盘托出,万一吓着了这恶鬼怎么办?虽说他不会伤害自己,可若是吓着了他,想来他以后都不会来了吧?退一步说,就算他不害怕,可爹爹与他也算是势如水火了,他也定会对自己起了厌恶之心吧。无忧的思绪比之前更乱了,她呆立在原地,脑中飞快地思考着,眼神也不自觉地放空了。“原来是冥府少主,失敬失敬。”出乎意料的,那恶鬼并未流露出半分恐惧或是厌恶之色,只是笑着对无忧做了个揖。无忧稍稍放下心来,“不过你这冥府的少主,法力也太差了吧,真是给令尊丢人。”听着他一如既往的玩笑话,无忧彻底放了心,嘴上仍不依不饶地反驳道:“我真正跟着爹爹学法术不过十年,法力差些是自然的,不像你这恶鬼,也不知吸了多少人的精气才能修炼至此。”恶鬼笑了笑,并未反驳,只是冲着无忧行了个礼,说道:“在下孟世安,敢问姑娘名讳?”“孟世安”,无忧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看着那张英俊但毫无血色的脸,心里泛起了一种说不上的感觉,他和自己一样,带着父母最美好的祝愿,却最终未能实现。“我叫无忧。”无忧说罢,转身离开了,身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轻轻地重复着她的名字,“无忧”。
无忧到了忘川河畔,轻轻地转动手上的黑玉镯,在心中召唤无名。只一瞬,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无忧看着无名,不过几年未见,他虽容貌依旧,可神情却比以前落寞许多,“看来娘亲说的能抹去一切的时间,在永生的爹爹身上很难起效啊。”无忧心里想着,鼻子有些酸酸的,忙低下了头。无名看着无忧,赶忙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有些焦急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无忧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拉了拉无名的衣角,说道:“爹爹别急,我很好,只是有事来问爹爹。”
无名听了这话,仍不放心地把无忧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她果真无事,这才放下心来,问道:“你想问我什么?”“我想知道一个叫杨哲的男人现在何处。”无忧答道。无名有些疑惑,可还是回答了无忧的问题。“他现在琅琊。”“琅琊?”无忧有些惊讶,那不是柳依的故乡吗?无名看她的反应,更加疑惑了,便问无忧为什么问他这个。无忧便把柳依的事讲给了他听,当然,她省去了无名的部分,虽说没有撒谎,但到底也是隐瞒,无忧虽未脸红,可心里仍有些发虚,所以不敢看无名的眼睛,只好盯着面前清澈的河水。无名听了无忧的话,沉默了片刻,问道:“如今你既知道了杨哲的下落,要如实告诉柳依吗?”无忧有些苦恼,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有一个朋友说我应当给她一杯忘忧酒抹去她的记忆让她安心投胎去,可我虽知他说的有道理,心里却总是很别扭,总觉得这样对柳依有些不对。爹爹,你说我该怎样做呢?”无名看着无忧,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怎样做才是对的,也许你无论怎样做都是对的,也都是不对的。你若抹去了她的记忆,她自是前事尽忘,再无执念。可这一辈子对她而言,就变成了一张白纸。人的生命是很宝贵的,他们拥有的时间比起大多数动物要长,可比起你我便不值一提。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他们会体验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他们所体验的一切,最终塑造了他们的灵魂。若是这一切都消失不见了,这宝贵的生命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可如果你告诉了她,她这一生中,便都是痛苦与失望了,这样让她结束了五十年的坚持,可她必定要承受锥心之痛,那有这样的结局与没有结局,究竟哪个更好呢?“无忧听了,并没有回答。她想起了看着无名,现在只要他一个人记得娘亲和他的故事了,这个故事对娘亲而言早就结束了,可对他而言,永远都不会结束。这样一个人记着一个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故事,真的好吗?
“爹爹,若是让你来选,你选哪个?”无忧问道,无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选后者,一段故事,不论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总要有个结局。”无忧听着无名的话,心里明白了许多,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无名笑了,说道:“我相信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对的。”一边说着,一边把无忧送到了黄泉的入口。“你一个人在人间,要好好的,有事召唤爹爹就好。”无名的脸上有些愧疚。无忧点了点头,向无名笑着挥了挥手,说道:“爹爹放心,我过得很好,爹爹不管在哪里,只要过得好,无忧便放心了。”无名听了,嘴唇动了动,随即也向无忧挥了挥手,便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