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敏守规矩,虽然是笑着扑进来的,但是依旧行了大礼改称了我一声“太后”。
我让她平了身坐下。
看着宜敏笑意不止的样子,我略意味深长地对她道:“敏敏,最近还好吗?”
宜敏欢乐得很:“好,我最近很好,太后最近好吗?”
我纠正她:“别把我叫老了,叫长姐就挺好。”
宜敏高兴地应下:“长姐!”
李长德不自觉地笑着:“二小姐好像又长高了。”
我百感交集,多好的年华啊,多好的姑娘啊,却已经不知不觉地……
其实我和李长德在宜敏还没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了,臣子之女要进宫哪有那么容易?没有得到旨意,没有事先申请,我爹就能随随便便把宜敏塞进来,可想而知他的权力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重姝从旁边转角处探出半个脑袋来,咦了一声。
宜敏看过去,也咦了一声。
我招呼道:“阿姝,你过来,来见见母后的幼妹,这是宜敏。”
宜敏眨巴着眼睛看着重姝,行礼道:“见过安平公主。”
重姝茫然道:“你起来吧,既然是母后的妹妹就不用多礼了。”
宜敏脱口而出:“母后?我长姐才二十岁,公主就管她叫母后?这不是把她叫老了吗?”
我其实挺想告诉宜敏的,重姝叫我一声“母后”对她来说其实是划算的,因为按照辈分,重姝得管她叫姨母。
重姝反驳道:“可是母后是太后,我是公主,我唤她一声‘母后’不是挺正常的吗?”
我打着圆场道:“其实哀家对这些称呼都不太在意,你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都会应的。”话毕,我吩咐着,“阿姝,你陪奶妈一起照顾阿寅去,他刚刚哭得太厉害了。”
宜敏目不转睛地目送重姝带着重寅去了后殿,感慨道:“原来长姐每天都这么辛苦啊,带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
我附和着:“是啊,辛苦吧。”我朝她招招手,“敏敏,你过来,让长姐看看你。”
仔细算来,我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宜敏了,当时我进宫,宜敏落了好多眼泪,天天跟我爹抱怨再没有姐姐疼她了,现在想想当时的情况也是感慨万分。
宜敏走到我面前,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顺了顺她的发髻,拉了拉她的手,差点哭出来:“嗯,快长成个大姑娘了。”
我这辈子已经注定是个悲剧了,就算心态再乐观,那还是个悲剧,我其中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宜敏能平平安安地无忧无虑地长大,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完一生,那也算是对得起我们早死的娘了。
宜敏撇撇嘴道:“长姐,你是不是要哭了?”
我喉咙口有点酸涩,强忍着道:“没有,长姐没有要哭。”
宜敏就自己噙着泪水道:“可是,长姐,爹爹说你不要做庄家人了,这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不要庄家了,也不要宜敏了,再也不疼宜敏了?”
我被她抽泣得一惊一跳的,这、这是什么说法?我爹要不要这么夸张。
宜敏趴在我腿上抽抽噎噎,我默默地安抚她:“不哭不哭啊,敏敏不哭,长姐没有不要你,长姐怎么会不要你呢?长姐最喜欢你了……”
宜敏猛地一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被她盯着一阵冷汗,只见她撇着嘴,愤愤道:“长姐你撒谎,你最喜欢的才不是我,你最喜欢的人是萧湛哥哥!”
我都忘了去捂她的嘴。
个死丫头,不把真相说出来会死吗?
宜敏继续愤愤:“你就是因为最喜欢萧湛哥哥所以才不要宜敏不要爹爹的,长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宜敏会伤心爹爹会伤心,连哥哥今天都在捶胸顿足,气得半死。”
我推开宜敏一点,郑重道:“敏敏,你还小,很多事情不要只看表面,你听话,先回去,告诉爹他老人家,以后他有话就自己来跟我说,不要托任何人的口,还有最重要的,告诉他,我心意已决,不会再改变了。”
宜敏站起来擦着眼泪,诺诺地喊了一句“长姐”,见我偏开头去不看她,就扭头哭着跑走了,我没忍心,叫了李长德:“快点,去看着她,送她平安出宫,顺带宽慰宽慰她。”
李长德叹着气出去了。
我刚扶着额头叹息了一声,就听见李长德的声音:“皇上吉祥,皇上您怎么站在门口啊?”
于是我又叹息着接驾。
重晔一脸沉重地进来,我有气无力地请他坐下,差点忘记先前他撞见了我和萧湛那茬子事了,道:“皇上怎么来了?”
重晔往我身边一坐,若有所思:“刚刚那是你妹妹?”
我嗯了嗯。
重晔又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心跳漏了一拍,要死,刚刚他一直在外面啊,是不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了?我愣愣道:“什么真的啊?”
重晔凑过来看着我:“萧湛,我舅舅,摄政王,是你最喜欢的人?”
有时候,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嘴贱这种本质真是到死都改不了。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回答重晔:“你今天不是都看到了吗?”
话刚刚说出口,我就看到重晔神情一僵,微不可察地变了脸,我下意识捂着嘴,眼瞅着手肘靠过来搭在案上的重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身子向后靠去,沉沉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后背上惊出了一大身冷汗,直欲一个嘴巴子抽烂自己这张贱嘴。
重晔就这么靠在椅背上,表情高深莫测,看不出喜怒哀乐。
我私以为,其实让他知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反正纸包不住火,是秘密就会被人知道,这是常理。
我一狠心,打算和盘托出,于是放下了太后的身段,起身往重晔面前站了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疼得我咬牙,我摆出这辈子最认真的姿态对他低头。
良久,重晔的声音悠悠地在我头顶响起:“太后的脑袋莫不是那日磕在龙椅上给磕坏了?哪有太后向皇上行礼的道理?”
我没那个脸再自称哀家,只规矩道:“臣女庄宜珺有罪。”
重晔的声音近了近:“有何罪?”
我抬头准备一举说出实情:“就是……”
“和朕的舅舅有情?”重晔轻轻地一把拖住我,替我说了下去,我腰板直了直,他就松开我重新靠回椅背上,抬抬手,“你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跪。”
我重新坐好,眼瞅着重晔静静地看着我,我觉得他这个表情的意思是我可以开始说我所谓的罪了。
可我该从何说起呢?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是我爹当年没反对我和萧湛在一起,我现在应该是你的舅母,而不是你的继母。”
重晔淡淡道:“所以宜珺你的意思是,在你进宫前就已经同朕的舅舅暗生情愫暗通款曲了咯?”
我立刻干咳着打断他,纠正道:“情愫是暗生了,款曲还没来得及通。”
重晔拖长了音“哦”了一声,颇有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如此,所以宜珺你现在是想圆你少女时期的一个梦,把没通的款曲重新通一通?”
我一愣,啊了一声,重晔又继续道:“你是想让舅舅做你的面首?”
我又一愣,提高了声音又啊了一声。
重晔又问:“难道不是?”
我反驳他:“当然不是,怎能委屈摄政王做面首?”
重晔皱皱眉,又挑挑眉,道:“那太后是想下嫁了?”
我顺着他的话摇头:“不行啊,我要是和你舅舅在一起了,我爹第一个要拿下的就是他啊,到时候谁帮你夺回政权?你要怎么亲政呢?你舅舅是个能人,只有他能帮你。”
重晔大概把我这番语无伦次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露出一丝不确定的神情,语气也不确定道:“所以……兜兜转转,到最后其实你是在为朕着想?”
我再次啊了一声。
我还真没想过要为重晔着想这件事!
我把自己刚刚那段话过了一遍,跟着挑眉,哎哟我去,好像真的跟重晔说的一样诶,好像哀家真的是大义凛然地放弃了自己的感情就为了重晔能亲政诶。
重晔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没敢再说话,生怕自己越描越黑,到时候来个觊觎皇恩的罪就不太好了。
重晔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朕从来没喜欢过一个人,却很想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回答:“这问题挺复杂的,这感觉,也挺难说,你可以在一瞬间觉得你面前这个人会跟你过一生,也可以在相处很久之后觉得你面前这个人会跟你过一生。”
我瞅着重晔,其实我觉得他大概没有这个福分去一眼确定或者很多眼确定谁跟他过一生,他是帝王,注定要选个秀,从名门闺秀里选一位贤良淑德的做皇后,这样想来,重晔倒是真可怜见了。
我突然母爱泛滥了,想着是不是可以跟他多说一些什么是喜欢,好让他以后也参考参考,好歹也来一位能跟他同甘共苦伉俪情深的皇后。
我继续道:“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在不经意间想到他。想到他的时候,不管自己处于何种境地,如果心情好,那就会心情更好,如果心情不好,那就会一下子展了眉,他就像是一种促使自己坚持下去的力量一样。”
重晔不解:“坚持下去的力量?”
我解释道:“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在郊外玩,被蛇咬了一口,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是想着阿湛马上就会来救我了,我就告诉自己不能睡啊庄宜珺,要撑下去,后来我想着萧湛就没那么难过了。一直挨到半夜他来救我我才安心地睡过去。”想到这件事,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可能这只是一件小事,但于我而言,便是当喜欢的人在心里,就能排除一切困难。”
重晔的表情略有些怪异,我也说不出哪里怪,只好继续给他上课:“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什么事都为他着想,想着他平安就好,想着他好你就好,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但是有的时候又不愿牺牲了,因为他同样也希望你平安,希望你一切都好,所以到最后所谓的为他着想,就是不让他操心,不给他添麻烦,保护好自己。”
重晔半信半疑地听着我的话,好像有点不太理解,又好像理解了,我姑念他没有喜欢过谁,所以也就原谅他不明白这些了,应该的嘛。
我宽慰他:“晔然啊,你还小,没有经历过这些情情爱爱,不明白也是情理中事,将来等你有喜欢的女孩子时,会明白我说的话的。”
我正了正小指上的护甲,听见重晔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我:“喜欢的话,那是要很在意一个人?不管她做什么,想什么,哪怕是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会注意到?”
我抿着嘴唇抬头,赞同道:“是的,就是这样,我记得以前和阿湛一起上学的时候,他怎么握笔,看书什么姿势、什么神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跟他学,可能就是因为喜欢所以关注,关注了就记住了。”
重晔一只手支着案桌,托着腮靠过来,慵慵懒懒:“宜珺,那朕也一直挺关注你的,你说,是不是因为喜欢你?”
我一摆手:“你一边去,你这怎么可能是喜欢?你不过是因为我是庄丞相的女儿,他送进宫来的太后,你想看着我不让我胡作非为而已。”
他就保持着刚刚那个动作不动,看着我,挑了挑眉。
重晔弯着腰,我直着身子,形成一个微妙的身高差,我居高临下地鄙视他:“难道不是吗?因为我这尴尬的身份入主后宫,你就得忌惮着我,所以一日两次不间断地来请安,后来索性把阿姝塞过来变相替你看着。哎,别夸我聪明一下就猜出来了,我会骄傲的。”
我一脸骄傲地坐在那里,重晔却突然笑出了声,人又往后靠去,手背贴在嘴边想努力忍住笑。
我皱眉问他:“你笑什么?”
重晔憋笑差点憋岔了气,缓了缓才道:“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也不算笨,倒也全猜到了。”
好样的!都猜中了!
我故作镇定:“什么叫不笨?哀家可是先帝钦点了要垂帘听政的,怎么能笨呢?”哎对了,说到这个垂帘听政,我就想到一件事,我转了个话题郑重地问重晔,“有件事我得问清楚,你那时候说你亲耳听到先帝说钦点我来垂帘听政,你不是哭晕在榻侧了吗?怎么还能听到先帝的话?而且先帝是病糊涂了吗,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让我垂什么帘听什么政?”
重晔轻松道:“朕就是想看看庄相到底想用你做什么,但是……好像事情完全偏离了他的掌握,你好像并没有做到让他满意,甚至还……”
我接口:“甚至还被策反了?”
重晔嘴角不动声色地抽了抽。
我又一次宽慰他:“你是不是担心我是我爹弄来的卧底特地来投诚的?是不是对我特别不信任?”
重晔不说话。
我继续说:“放轻松嘛,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你要是真忌惮着我那就别管我,左右我现在和我爹闹翻了,我也从未帮他做过什么事,除了做庄太后这个事儿还有垂帘听政。你看我听也没听出什么来,碍不了你,以后我也什么都不会管了,我不再会是我爹的人。你就让我一个人在旁边,不用管我,将来等我爹被推翻了,我就不再是太后了。”
重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似乎觉得重晔今日跟我说完话离开的时候感慨过一句“为何今日的话题跳脱得这么厉害”。
我也觉得跳脱得很厉害,从喜欢的感觉再到站队问题,我还顺带清清楚楚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心迹,变相希望他能放任我一个人养女儿养儿子养老。
虽然这不太可能,但表忠心又不犯法,至少让重晔心里有个底,最好还能跟萧湛求证一下我庄宜珺确实是这个想法。
过了午后,我默默地躺着睡了个午觉,听说中间卫勉来求见过一次,李长德想叫我起来,我睡得迷迷糊糊,也想起了重晔让我监督着卫勉处理乱党事件,我还是懒得管,翻了个身面朝里,抬手摇了摇:“让他一个人处理,出结果了再来禀报吧,就说哀家相信他的能力。”
直到黄昏时分醒来,重晔又来了,死赖在这里用晚膳。
我精神不佳地扒着饭吃,偶尔瞥两眼重晔。
重晔一顿饭吃得颇有涵养,不愧是皇室的人。
我们三个悄无声息地吃着饭,谁也没吧唧嘴,却听重姝突然咦了一声,我和重晔同时望过去。
重姝道:“母后,舅舅来了。”
我手一抖,差点摔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