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总是听我娘苦口婆心谆谆教诲,说不要轻易哭,哭了就说明你示弱了,哭你就输了,所以在我有记忆以来的日子里,我几乎没哭过,再苦再累都打落牙和血吞。就算我爹请出家法来责打我不学无术,我也死咬着牙,咬出血也不哭出来。最近一次哭,就是在我同萧湛分手的那一日,我蒙头躲在被子里哭到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这么想来的话,我已经有三年没哭过了,于是导致我现在连怎么哭都不记得了。
李长德忧心忡忡地劝我:“太后,可不能哭了,妆花了。”
我当即抽泣了两声,有点泣不成声,忘了在哭的时候要怎么呼吸,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我扶着额头哽咽:“阿湛,我已经没人疼没人爱了,我爹这个样子是不能再指望他回头是岸了,可你让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最亲的一家人白白断送在野心下我又不忍心,你说我这是……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掩面哭泣,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只有那两句情真意切担心自己庄家绝后的话还算云得颇有章法。
李长德长叹一口气,告了退还替我们关了门。
我掩面接着哭,萧湛站在那里不动,听着我哭,听着我一边哽咽抽泣一边云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听了一会儿就听不下去了。我总觉得他朝我走过来了,嗯,他确实走过来了,还抱了我。
于是就形成了我坐着他站着,我头挨着他的肚子这么个样子,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叹着气:“不怕,宜珺,我一直在……”
我眼泪和着妆全擦在他衣服上:“我怕死,而且就算要死,也不是被我爹这么连累死,被扣上造反丞相的女儿的帽子。”我抽抽噎噎地再续道,“反正就是我怕死,孤军奋战也比死强。”
装是一门技术加艺术,而我始终轻车熟路。
萧湛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知道你怕死,我也怕死……”
哀家一不赌博二不嫖,痴心痴情,大仁大义,深谋远虑,温柔心细!这些岂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懂的?哀家说的怕死难道就是真的怕死吗?太天真了!
我凑在萧湛身上哭,趁机多抱抱他,虽然依旧舍不得他,但是从来没后悔昨天没有跟他一起荒唐地私奔。假奔怡情,真奔伤身,为了我的健康以及萧湛的前途着想,我们这一大把年纪了就不赶这个时髦了。
就这么抱了一会儿,萧湛又悠悠道:“宜珺,其实你……你为什么不选择在你爹身边做卧底?”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嗯,我还真没想过这一茬,如果我去我爹那里做卧底,我能卧出点什么来呢?诓出我爹要造反的证据,然后再告诉萧湛和重晔?你们瞧,我爹造反了,你们赶紧弄死他。
我私以为,就算前一阵子我比较纠结,纠结要怎么决定自己的将来,自己该怎么站队,要怎么活下去,也想过我爹我庄家的下场,但是要帮着重晔和萧湛扳倒我爹这个想法还真没落实过。
就当我和萧湛还这么一上一下地抱着时,殿外李长德“使不得,使不得,皇上,使不得”地嚷着,紧接着嘎吱一声,殿门开了。
重晔脸色铁青地负手站在殿门口。
他站在殿门口的时候,我正和萧湛四眼相望,眼神嘛,可能在别人看来略深情。
我循着开门声转头看去,忘了放开萧湛。
李长德大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去关门。
萧湛慢条斯理地放开我。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整个人一缩,顺手一推萧湛,将他推离了好远,脸上还留着刚刚流过两行清泪的痕迹。
我看着李长德苍白着一张脸滴下了两滴汗,都没敢去揩。
重晔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我发誓这是我见过他表情最严肃的一次,史无前例的严肃和认真,我觉得我触及到他的怒点了。
按身份说,我是他皇帝老爹的正妻,虽然我只见过先帝一次,夫妻也只做了一天,但是我就是太后,齐朝的太后,我应该遵守妇道好好地守寡,做一个年轻的庄太后,就算是装也要装下去。我这样光明正大地和重晔他舅舅抱在一起期期艾艾,委实是对重家列祖列宗的亵渎。
重晔确实应该生气。
这让他丢脸丢大了,之前民间传言说我这样年轻,应该会是个养满三千面首的放荡太后,还说我不仅看上了萧湛,连新回朝的霍云琰也不放过。重晔都只当听听罢了,完全没怎么放在心上,也没来跟我证实过什么,就在刚刚的朝堂上,他也保持着相信我的态度,跟我一起抨击那些说三道四的朝臣,而下了朝,我却真的和刚刚同我闹过绯闻的摄政王抱在了一起。
委实作死。
重晔沉声道:“舅舅,你这样抱着太后,合适吗?”
李长德个不怕死的居然凑上去解释:“皇上……不……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当即怒喝:“李长德,狗奴才,现在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看着重晔慢慢地把头转向李长德,问他:“不是朕想的那样,朕想的是哪样?李长德你还会读心了?”
李长德跪都跪不下来了,直接趴倒在地求饶,重晔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
我被他看得心虚,视线偏开一点,没打算解释,解释就是掩饰,越解释越掩饰。
重晔慢吞吞地一步一顿地走过来,我大着胆子坐在椅子上没挪动屁股起来,确切地说是我已经紧张到没有起来的想法了。
重晔站到我面前,紧紧地看着我:“太后……”然后把视线转向萧湛,“舅舅……”
我和萧湛有个特点比较相近,就是我们两个都不太喜欢解释,我们甚至天真地以为应该不用解释就能让人顷刻间明白事情的真相,但是事实是我们两个想多了,一般来说,这样只会让人有更大的想象空间,导致事情的走向奇葩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不会读心,不知道重晔现在的想法,或许是想砍了我?
殿内静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声都好像消失了一样,李长德趴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我,萧湛,重晔,三个人形成了一个气场强大的空间,我总觉得只要有人进来就会被自动击毙一样。
我紧张地坐在那里,背后冒着虚汗,头偏向一边,就在我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坐不住了的时候,重晔终于悠悠地开口了,他说道:“幸好今日撞见这些的是朕……”
重晔话停了停,又道:“舅舅,朕刚刚都看明白了,你不用多解释,但是,该怎么做,朕相信你心里一定明白,该还是不该,相信不用朕来教你了。”
直到重晔再次转身离开,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瞄我一眼,我就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把手,指甲抠下了一块漆,手心背后全是虚汗,跟刚刚做了噩梦惊醒一样,哦不,不是噩梦,是被捉奸了一样。
从刚刚到现在,萧湛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一直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眉头深锁,李长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觉得我声音都在颤抖,我抖着嗓子问:“刚刚……皇上他……”
萧湛沉沉道:“是,刚刚他全看到了……”
我人一软,直接瘫倒在椅子上,说话打着飘儿:“完了完了完了,他这是要杀了我啊,先帝尸骨未寒,我就在宫里跟他小舅哥抱在一起了……完了完了……”
萧湛一把抓着我的肩膀把他眉头深锁的脸靠过来:“你跟先帝没有关系,宜珺,你还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吗?你本来就是装的太后。”
我挣开他的手:“真的假的我还是太后,史上又不是没有太后养过面首,但是就算我要养面首,那那个面首也不能是你,你想让我爹一下子把你扳倒?你还想不想帮晔然夺权让他亲政了?你觉得你现在能出事吗?”
萧湛神情一愣,松开捏我肩膀的手,失落了一阵:“唉……还是你爹的事情,也是,他从前就不同意,将来也不会同意。”
我活动活动一下肩膀,点着头默认:“嗯对,算你有慧根,总算悟出来了。我虽然觉得说自己大仁大义太矫情,但是我的确是在替你着想,这一点我不否认。”
萧湛打断我:“宜珺,我知道,你爱我,我爱你,就是这样。”
重晔刚刚那番话的话外之音我想我基本明白了,他不会允许我做个养面首的太后,也不会允许我跟萧湛扯上关系。我以为他应该是忌惮我的身份了,主要也是因为我没跟他诉过衷肠,诉了应该也没用,只要我一天姓庄,他就不会相信我,放任他唯一强大的后台萧湛跟我厮混。就怕他哪天被策反了,那他就只有面临等死的境地了,他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由此我就想到,或许他前些日子接近我,是想试探我,甚至重姝会住到慈安宫来,也是他授意的。
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身子晃了晃,萧湛想来扶我,我抬手挡开他:“唉……以前是我爹,现在又加了个重晔……你不用扶我,我自己走吧,免得再被人看到……”
刚绕出去,就在拐角处偶遇了重欢和霍云琰,他们谈笑风生地走着,见我这般狼狈地过去,重欢诧异了一下,还是带着人行了礼才道:“太后这是怎么了?朝堂上朝臣几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霍云琰极其不屑却也还算恭敬地朝我行了礼,眼睛冷冷地瞥向一边,惹得我一下怒上心头,忍不住想一巴掌抽过去。
伟大的子曾经曰过一句话:“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虽然我明白子这句话曰的是什么样的人才是君子,但是我今天断章取义地理解为做人最起码的原则就是要有礼貌。
且不说哀家是堂堂的太后,霍云琰只是个将军,光这一点他就该跟我行大礼,更何况他这种板直又忠君的性格,不跟哀家客客气气那才是奇怪。
所以果然还是应了刚刚朝堂上的想法,霍云琰果然是听了民间传闻所以默认哀家是个……那样的太后,还是他应了我的想法,果真他爱慕萧湛已久,准备拉着他断袖?
我眉头皱了皱,又立刻换上笑脸,对重欢道:“没什么事,就是昨个儿晚上没睡好,脸色有点差了。”
重欢道:“哦,原来如此,太后辛苦了,还是该好好回宫休息,朝堂上那些风言风语太后不必挂心,皇弟也说了那只是以讹传讹,那些人胡说八道的。”
我尴尬地点头称是:“哀家一向宽宏大度,不会与他们计较的,多谢长公主了。”
我朝霍云琰瞥了一眼,忧心忡忡地表示关心:“霍将军是眼神不太好吗,还是腰板不太好?为什么僵着身子往另一边看?哀家在这里啊。”
霍云琰生得高大,比萧湛魁梧一点,眉头深锁,不情不愿地往我这里转过来,不耐道:“太后有何事指教?”
我道:“指教倒也称不上,就是表达一下哀家对臣子的关心,霍将军是大齐的栋梁,所以腰板决不能有问题。”
霍云琰挺了挺腰板,严肃道:“臣的腰一点问题都没有,太后无须担心。”
不出三句话我就知道我已经爱上了逗弄霍云琰,此人太逗逼,一看就有被欺负的潜质,要好好把握。
我刚要开口继续逗弄霍云琰,重欢就一只手挡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把我拉开一点,和颜悦色道:“太后,我同霍将军还有话要说,先行一步,太后面色不太好,不如先回去吧?”
李长德给我使了个“此地不宜久留”的眼神,我会意,摆驾回宫了。
刚进殿门就听到重寅号啕大哭的声音。
奶妈抱着重寅哄,小珠急着跑出来:“太后,小皇子哭个不停,怎么都哄不好。”
做太后,真是太糟心。装太后不易,且行且珍惜。
想着我庄宜珺也算是个大家闺秀,虽然能力差了点,却也没给这个大家丢什么脸,再怎么说我还是个大小姐,如今守寡做了太后不说,还每天跟个奶妈一样带个奶娃,还要养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娃娃,光这些也就算了,还非要上朝听什么政,谁那么闲啊!
我盛怒着对小珠道:“你们哄不好他就跟着一起哭得了!”
我止了所有人的脚步自己一个人到了偏殿啪地关上门发火,关门前我勒令所有人远离这个房间,不许偷听墙角。
我在房间里暴走,嘴里碎碎念:“这算什么事!为什么这么糟心?我是倒了血霉生在庄家,生在庄家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来做这个什么太后?养孩子,我自己都养不活自己,不就是和情人旧情复燃吗?呵呵,什么事都不顺心……”
我在房间里神神道道地念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没觉得嘴巴干,等我把心里话全都念叨出来之后,我默默地走到门口,开门,沉着脸对还没把重寅哄好的奶妈道:“把阿寅给哀家抱过来……”
唠叨有什么用?不满有什么用?难过有什么用?还是要面对现实,政依旧要听,娃依旧要养,太后依旧要装,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我哄着重寅,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招呼李长德给我倒杯茶,我说得口干舌燥难过得要死。
茶刚入了口,小珠来报:“太后,二小姐进宫来给您请安了。”
我一口茶水喷了一地。
重寅个不争气的在旁边戛然止了哭,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李长德凑过来道:“丞相大人手脚真快,这是要用二小姐来劝您回头是岸呢。”
我擦着嘴回答:“我回头就不是岸了,回头就一头撞死在崖壁上了。”
李长德说得没错,我爹手脚挺快,虽然我从小跟他不是很亲,可跟幼妹庄宜敏亲得很,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忍受我爹。我一个人受了他控制,要做个从政的太后也就罢了,宜敏才十四岁,他就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不是要步我后尘是什么?我天真烂漫的幼妹怎么可以参与到政事中来!
我看着宜敏穿着一身娇嫩的粉色宫装扑进来“长姐长姐”地叫着,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迎接她。
想了想,算了,幼妹无辜,何苦把我同我爹之间的恩怨转嫁到她身上呢?这么想着我就心里舒服一点了,把重寅交给奶妈,吩咐了人准备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