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灿新官上任,本想趁胜追击,一举歼灭海盗,这样他就可以上报皇上表功,说不得再给自己提提位置,回到京师任职。可是,从福建来到广东,两件事情一前一后,却让他有点傻眼,第一件事情是廉州报来的一堆告急文书,估计前任压根就没看,整整齐齐地堆在案前,每一份都是报莫氏受黎朝攻击,多少人退到廉州,抢掠地方,煽动民心,冲击官府,强占民田。廉州最偏远的地方,离三司所在的广州两千多里,驻扎大军,补给不过来,不驻大军,这莫氏败兵还只是小股入境,便将廉州西部沿海地区,冲击得混乱不堪了,若大股入境,将会怎样?
更令他糟心的,是南海上再次发生海战,不但确认了刘香在上次海战中并没有战死,更确认了刘香的势力还极其强大,因为郑芝龙战败了。郑芝龙充分发挥了他奸商品性,浩浩荡荡开赴南海,要寻机歼灭刘香。可是,一发现刘香的舰队,弹药充足,士气高昂,还有许多人都佩上了新式火枪后,他便完全没了硬拼的兴趣,草草交战后,迅速命令舰队回撤,直接回月港老家去窝着了。为广东巡抚平定海盗,建功立业,却要死他的人,收益也不确定,他的生意中从来不会这样算帐。没有郑芝龙的阻挡,刘香的海盗船,几乎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把广东沿海给扫了一遍,炸官府、劫富户、毁商船,整个广东沿海,凄凄惶惶,犹如当年倭寇入侵之时。
不过,也有细心的老百姓们发现,这次情况有点不一样,刘香的海盗,好像杀人少了,即使富户,也只是把人抓了,索要点钱财。普通人家,海盗几乎没有光顾。可是,熊文灿看不到这些,因为报给他的文书中,都是海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沿海生民,百不余一……”之类的话语。毕竟,能给他写告急文书的,除了府衙被烧的官员,就是与官府关系密切的富商,当然要极尽夸大之能事。
相比之下,从思明府回来的信使,跟他抱怨黄子琦怠慢都督的信使,找借口不能出兵帮助阻挡莫氏溃兵,反而没那么让他闹心,“这些土司们,骄横无礼惯了,这样做倒也在意料之中。你再去,一会我再亲笔写一封信,多和他们说几次,他们感受到压力,或许就会行动了。”
可是,他实在没有想到,大土司依旧让他的信使,等了一天多才接见,在看到熊文灿亲笔信中所言,“若莫氏大军溃入廉州,靡烂沿海,不只广东受祸,亦恐思明府罹池鱼之灾,万望大人念及两广一体,与本官协力应对此危局。莫氏世受黄氏庇护,大人当有劝留莫氏小主及诸将军之威望。”
黄子琦却神情激动地回道,“我劝了啊,我苦苦相劝好久,叫他们不要到广宁去招惹郑氏,他们不听我的啊。我还好心劝他们,在思明府安家,可是也没用。为了让他们不给大明添堵,我可是尽心尽力了啊,你一定要和熊大人说。黄某为此,真是耽精竭虑,夜不成昧啊。”
使者看着容光满面,皮肤鲜嫩的这位年轻土司大人,实在想喷他,“你这是耽精竭虑,夜不成昧的样子吗”,可是不能啊。这位土司大人,现在连熊都督都要求着托着,他又怎能轻易得罪,上次因自己态度傲慢了些,土司大人直接让自己等到深夜都不接见。这一次,得吸取教训,放下身段,“黄大人,你的良苦用心,熊大人都看着,记着,而且定会上报皇上。只是目下这事,大人还是要与熊大人一起合作才行啊。熊大人之意,大人只要派出小部精兵,挡在海河县北这一带,阻塞莫氏人马北退之路,莫氏兵民便难以溃入廉州。”
“唉啊,熊都督高见,在海河这里挡着,这一块西有十万大山高不可攀,东有茫茫大海,深不可渡,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是,我黄家土兵,都被困在同登了,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过来了。要不,熊都督派兵,我资助粮草。这么险要的地方,估计熊都督只需派几千人,便能挡住。我一个月资助粮百石、猪十头,鸡鸭百只,一定让都督大军吃饱吃好。至于翻越大山运送物资的困难,我们一定自己想办法解决,绝不让都督为这等小事再操心!”
使者心中腹诽,“还鸡鸭百只,敢情都督的信和我这一通话,全成了鸡同鸭讲了,这位大土司,是铁了心不出兵啊。”可是,工作还得继续推进,即使没有效果,使者站起身来,很努力做出诚恳的样子,“大人,都督若能派出数千人驻守此地,又何敢劳烦大人啊。至于物资,那是小事,若大人愿意出兵,我广东三司定给予大人物资支持。”
“哦,看来熊都督也很困难啊,只是使者大人,我也真腾不出人手来啊。上次死守同登,莫氏不助,太平府不管,我思明府孤军奋战,伤亡惨重,民心厌战。此时若我抽调军士,阻挡莫氏,一来我担心同登那边又要被围,那时候可不是我助都督,而是我得求都督,督促太平府驻军发发善心救我了。二来,我们思明府与莫氏过去多年,同气连理,上自我这土司,下至普通士兵,都是熟识,我们去挡,只怕我黄家土兵,一看见莫氏兵民的凄惨样,便不忍阻挡啊。”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啥好聊的呢,使者只能一无所获,再次失望地回去。可是,思明府的救兵要不来,刘香的海盗还是经常来,熊文灿再怎么防,人在陆上走,又怎么能赶得上海盗海上飘呢。随着高州、儋州、茂名甚至潮汕一带,都接连告急。熊文灿只能又坐下来写信,一写好几封,第一封给朝庭的,当然得报好事,“下车伊使,便整顿卫所,聚合兵丁,阻击海盗,歼灭盗匪五六千人,沿海局势为之一振云云。”反正大明朝,虚报歼敌数量,胡乱表功,都不算个事,人家北边诸卫,还杀自己人冒功呢。
另一封,写给郑芝龙,恳请郑芝龙无论如何,念在过去同心对付刘香的份上,再次聚合战船,扬帆南海,与他海陆并进,阻挡住刘香。最后一封,依旧是写给黄子琦,依旧是那个使者,语气还是很恳切,要求还是一样子。只不过,这一来一回,半个多月时间过去了,莫氏的人已有上万人,退到了安京县境内,这已经是廉州府所辖的县。熊文灿的要求,退而求其次,“挡住江平镇,不要让莫氏人马,再退到钦州境。”
过去没见过太多大世面的大土司,一看地图,已经有几个地方可以做港口,便蠢蠢欲动想要答应下来,然后便见使者身后,一左一右,盘金成和袁承志,都神色奇怪,明显不同意,连忙“咳”了几下,咽住刚要说的话,缓了缓肺气,改口道,“嗯,这个地方,山高谷深。想来以安京县守兵,可以挡一阵子,你去告诉熊大人,还有一个月,嗯,最多一个半月,我们思明府的元气差不多能恢复,我们安抚民心的工作也可以做得差不多。到那个时候,若莫氏之人,再不识趣,我一定帮助大人挡住他们。”
使者欲哭无泪,救急如救火,这大土司倒好,一开口就是一个月,还一个半月。他特别想冲着黄子琦问,“你知道一个月后,廉州一带可能都会被占了不?”可是看大土司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估计自己说也白说,只能再次垂头丧气回报。
四月初,在熊文灿知道有南京御史奉旨巡察地方兵民情事的同时,黄子琦也得到了这个消息,急忙派人联络刘香和莫敬轩,让他们都稍安生一点。毕竟御史如果发现沿海一带闹成这样,估计熊大都督这位置估计就坐不下去了。
本来还为怎么应付御史而焦头烂额的熊文灿,在筹划如何迎接御史巡查的工作时,却陆续接到好消息,刘香的海盗,居然消停了好几天,似乎从广东沿海销声匿迹了一般。莫氏溃兵涌入廉州的情况,也少了好多,甚至一些退到钦州附近的人,都撤了回去。这让熊都督准备给御史看的“政绩”,至少有那么几天接近真实。好吃好喝好礼相送,陪了御史几天并像送大神一样把御史送走的熊都督,还没来得及庆幸,沿海和廉州的情况又变化了。
“这刘香和莫敬宇、莫敬轩,是什么意思?”熊文灿实在想不明白。
“大人,听闻莫氏与刘香早有勾连,刘香在海外基地,多位于安南近海岛上,那些岛原是莫氏控制的地方,刘香溃逃上岛,莫氏知道守不住,便索性让与刘香,以粮食和弹药补给,换得刘香帮助他们采买西洋物品尤其是火器,在海上帮助袭扰郑氏领地。”有一个幕僚,稍微了解一些情况,“黄家土司不肯出兵,尚可理解,毕竟前番同登被围,确实让他们有些伤亡,而太平府坐山观虎斗的做法,也的确令人不耻。大人不妨改变主意,退而求其次,令黄家土司为媒,招抚莫氏流兵流民,招安刘香。”
“招安?”熊文灿不是没想过,这是他最善于做的事,“可是,我们未能损敌一分一毫,未能令其有一丝震慑,先不说招不招得了,就说他们愿意,那还不得冲我狮子大开口。况且,我不只是广东巡抚,我还是总理两广军务的都督,面对袭扰,一仗未打,便要招安,怕是我这提议一报上去,皇上罢我职的圣旨就要下来了。”虽然以善于招安闻名史册,可是熊都督并非笨熊,他太清楚大明朝那个年纪不大却好大喜功,在花钱方面吝啬无比的皇帝,以及那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全无报国之心,可嘴比刀还尖,最爱混淆黑白,落井下石的朝庭大员们的心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