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良来到杨将军府门口,想要敲门,却又没有勇气面对门后面的悲惨世界,他走过来走过去,一遍遍推想着如何劝解月娘。
“吱吱”,门开了。
“李将军来了啊,请进吧。我家小姐已经恭候多时了。”
温伯的语气格外平静,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在李德良看来,这是大悲后的安静,压抑在内心的悲愤得不到宣泄,反而使人的性格发生巨变,这样不好,会出人命。
“温伯啊,节哀顺变。”
“里边请吧。”
李德良想要探探口风,可温伯什么也不愿多说。
将军府的院子依旧覆盖着白雪,应该是家里发生了巨大变故,大家都没有心情打扫庭院,任由积雪堆叠在原处,阳光一照,刺得人眼睛疼。
李德良走到正堂门口,心里一紧,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月娘啊,你这是做什么。”
“李将军,我家小姐从老爷和两位少爷的尸身回来,就到处翻找去年生日时,老爷送她的铠甲,也不顾伤口,非要穿上在这里等你。”
静儿一边哭一边说,李德良没听清楚来龙去脉,只听得月娘找了铠甲穿上等他来呢。
“月娘!我知道你伤心痛苦,但是你有伤在身,铠甲笨重,你穿上做什么!”
“上阵杀敌,血债血偿!”
月娘说了这八个字之后,“扑通”跪在了李德良的面前。
“师傅!李将军!我爹,我大哥,我二哥随你一同戍边,他们被虏贼残忍杀害,以后,我替他们上阵杀敌!”
“胡闹!”
“绝非胡闹!”
“就是胡闹!”
李德良心想月娘多半哭天抢地,痛不欲生,没想到竟然要披甲上阵,为父兄报仇雪恨,简直失了理智。
“你懂兵法吗!”
“你教!”
“你敢杀人吗!”
“该杀之人有何不敢!”
“你能带兵吗!”
“你教!”
“你吃得了军营的苦吗!”
“杨家子孙不怕吃苦!”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就算你懂兵法会打仗敢杀人,也吃得下军营的苦,可你是女儿身,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明律不许女子参军!你这就是胡闹!”
“古有木兰从军,今有孝慈高皇后陪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我为什么不行!我父乃钦赐骠骑大将军,我兄乃花马池后卫先锋,我杨家家训,战至最后一人,也誓死保卫大明江山!我姓杨,身上流着杨家的血,是男是女有何分别,上了战场一样砍得虏贼落花流水!”
“即使我同意,朝廷也不许!”
“朝廷又不知道!”
“花马池现有万名将士,不缺你这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子!”
“偏缺我杨家忠良血脉!”
“月娘!”
“师傅!我要去!上阵杀敌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两天时间,我失去了爹爹,失去了两个哥哥,失去了幸福快乐的家,我从生下来就没有了娘,现在又没有了爹爹和哥哥,没有亲人,我活着有什么意思!你不让我上战场,难道要我在这孤独的将军府里郁郁而终吗!你看看地上,看看这三个曾经和你并肩战斗的人,他们在天之灵就愿意看着我孤独而死吗!”
“他们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你一个女儿家上阵杀敌!你有个三长两短!杨家就真断后了!”
“已经断后了!我的两个哥哥都死了!都死了!还有什么后!”
“至少你活着,也是他们的安慰!”
“只有我活得快乐,他们才会安慰,我半死不活的活着,他们才真的死不瞑目!上阵杀敌,杀得越多!我越快乐!”
“总之不行!”
“那我就用这青蛇剑随父兄而去!”
说罢,月娘举起剑准备抹脖子,静儿一把握住剑锋:“小姐!你死了一了百了!谁给老爷和少爷报仇!到了黄泉,你怎么有脸见他们!”
静儿使劲握紧剑锋,手被割得鲜血直流,也不吭声,两眼直愣愣的盯着月娘。
“不要胡闹了,行不行!女子不能进军营!这是铁律!”
月娘放开青蛇剑,抱住静儿的手,泪水不停的往下流。她扯下自己头上戴的白色发带,给静儿包扎。
“静儿,师傅说我胡闹,你也要跟着胡闹吗?我只是想要找个活下去的理由,这么难吗?你们为什么都这么逼我,一定要我伤心而死,泪流而死,你们才满意吗!”
“月娘!师傅知道你突然经历这么大的变故,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但是事实已经在此,你必须学着接受。上阵杀敌,有我和花马池所有将士,我们一定会为杨老将军,杨昭杨毅报仇雪恨,可这都不是你能参与的。你只需要接受现实,然后好好活着,找个好人家嫁人生子,你父兄自然瞑目。”
“月娘,今日你若非要参军,就先拿我这把老骨头开开刀刃!”
温伯不知何时捡起来月娘的青蛇宝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两眼充血,眉毛都快要立了起来,拉着哭腔说道:“夫人养你丧命,为了保你平安顺遂,老爷少爷都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他们就躺在这,你看着他们你说!你说你非要上战场送死!你说你就是不爱惜你这条小命!你说你今日要杀了温伯开剑刃!你说啊!死的死,走的走,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夫人!我也不活了!”
“温伯!”
“爹!”
“都给我闭嘴!月娘绝对不可能上战场!我现在就去上书朝廷,杨振威将军及其两个儿子皆因守卫花马池浴血奋战而死,只留一孤女,请皇上恩准将你送至吴老太公,你母亲娘家抚养。”
“不!我在花马池生,我在花马池长,如今我全家都葬在花马池,你叫我去京城,让我们生不能常伴,死不能共眠,我不去!”
月娘一个健步冲过去,夺了温伯手里的剑,直接要往肚子里刺,李德良实在看不下去,大喝一声:“今日你死便死,杨将军的仇自有我等去报!”
“师傅!”
月娘一听这是话里有话,连忙扔下剑,跪着来到杨将军脚下,泪流满面激动的问:“师傅,你准我上阵杀敌,为父报仇了?”
“我没有准!只是杨振威将军有三个儿子,死了两子,还有一个小儿子,按律,戍边将士有儿者世袭封号,花马池不能没有骠骑将军。”
“李将军!你老糊涂了!”
“温伯你听我说,事已至此,月娘又这般威逼,莫非我们真能看着她抹脖子?她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孩子,这就是个一根筋!罢了,随她去吧,将军府里你来照顾她,军营里自我,让她吃几天苦她就自己回来了。”
“我还是不放心。”
“我要陪小姐去!”
“去吧,扮个小兵,两人有个照应。”
温伯应允了静儿,无奈的瘫坐在了椅子上,嘴里不停的说着:“老爷、夫人,我对不起你们!你们都不在,谁还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话啊!”
“你俩听着!军营不是家里,军营有军营铁一样的纪律,只有军规,没有人情。若是被人认出来你们是女儿身,军法无情,必定得人头落地!”
“明白!”
两个姑娘一腔热血的要从军了,李德良和温伯,从此就要把心提在嗓子眼过日子了。
“但是,月娘必须把伤彻底养好,快去把铠甲拖了,穿都穿不对,而且这是女子舞剑时穿的铠甲,你以为真能挡住刀剑砍杀?”
“哎呦,我的天呐!这咋还有刀剑砍杀呢?让不让我活了呀!老爷啊!你在天之灵保佑啊!”
温伯听了李德良的话,本身就不放心,现在成了胆战心惊,连皮肉都紧绷在了一起。
“温伯,孩子们长大了,我们管不了了。有我在,你也不要太难受。咱们还是先给杨老将军和杨昭杨毅准备后事吧。”
“爹!哥哥!”
“老爷!少爷呀!”
听到“准备后事”,月娘和静儿、温伯全都跪倒在地,放声痛哭。李德良也忍不住抹起来眼泪。
听说杨家父子要入葬了,花马池几乎所有人都戴着孝来送葬。大家你一把我一把推着灵柩,一路哭喊:“杨门忠烈,驱逐鞑虏,父子三人,命丧疆场,此去黄泉,我等相送,泪流不尽,情感天地,来世若见,必报恩德啊!”
月娘抱着父亲的牌位走在最前面,哭得几乎站不起身子。静儿、李凝露分别走在月娘两侧,抱着杨昭杨毅的牌位。
漫天的纸钱飞舞,满街的哭声震天。路旁抱着孩童的妇人不停抽泣,怀里的孩子问她:“娘亲为何如此伤心?”妇人说:“儿呀,今天是我们的大恩人入土为安的日子,没有他,鞑靼豺狼早都吃了咱们了,你要记住他们的名字,杨家将。”“杨家将?那不是戏曲里的人物吗?”“戏里戏外,杨家将都是保护我们老百姓的大恩人!记住了吗?”“嗯嗯,记住啦!杨家将是恩人!”
下过雪的花马池街道被阳光照射后,土路有些泥泞和打滑,为了杨家父子顺利入葬,花马池老百姓们前一天便开始自发挖土铺路,连夜铺出来一条畅通大道。
月娘看着老百姓们如此爱戴缅怀爹爹和哥哥们,她为自己姓杨而感到骄傲,也觉得自己执意要从军是绝对正确的选择,这十里长街,场面盛大的送葬仪式,深深地烙印在月娘的脑海里,也让她下定决心继承父业,替父亲、哥哥们保卫好花马池,保护好这些有情有义善良的老百姓们。
“落!”
“三少爷,到坟地了。”
为了顺理成章完成参军的想法,李德良与月娘商议,从不露真容的她,此次送葬杨将军,就以杨家三少爷的身份出现。静儿为小姐换上男装孝服,束起发髻,自己则还是一身女装打扮。月娘问她为何不换,她说没人注意她,等进军营她再换。其实静儿是有自己的打算。
月娘抬头一看,师傅为父亲和哥哥们选的坟地在城南一处背靠青山,脚踩花马湖,周围是郁郁葱葱茂密树林的风水宝地。月娘想父亲和哥哥们从此就要在这里安眠了,在这里他们还能望得见他们守卫一生的花马池后卫,师傅想得非常周到。
“三少爷,这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墓地。老爷生前就说过,要跟夫人合葬在一起。”
“好。”
月娘继续往前走,先去埋葬父亲。
原来李德良为杨昭杨毅两兄弟选的墓地就在他们父母亲的脚下,这是花马池的葬俗,一家人死后要葬在一起,儿子们埋在父母亲的脚下,这叫“挎脚”,将来福佑子孙,代代相传。可如今,杨振威夫妇脚下也只有两个儿子的墓地,只有子,没有孙了。
“有!”
杨家上下先是葬了杨振威,然后又回来埋葬杨昭杨毅,听到杨家从此断后的议论,静儿突然抱着杨昭的牌位跪在了杨昭的墓地前,大声宣布:“我就是杨昭的妻子!我的孩子就是杨昭的孩子!”
顿时,众人纷纷议论:“这不是杨将军府的小丫鬟静儿吗?啥时候跟杨家大少爷成亲的?”“嘘!说不定私定终身的!”“难道还!哎呀,遗腹子啊!”
温伯一看众人议论起来,急红了眼,上前就问:“静儿!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为父怎么不知道!真有孩子?”
“爹!没有孩子!”
“那你胡说什么呢!你是不是中邪了?”
“没有!大家听我说!”
静儿抱着牌位站起身面向大家:“我是杨将军府的丫鬟静儿,温玉堂,就是温伯,是我爹。我自小在杨府长大,与杨昭将军青梅竹马,我俩两情相悦,可我是个下人,不敢高攀将军,所以拒绝了我家大少爷的求婚,”静儿把牌位抱得更紧,“如今,大少爷战死沙场,我温静就是他的未亡人!将来我会收养战场孤儿,为杨家续后!”
“好姑娘!”
“哎,这么年轻,这是何必呢。”
“静儿!我苦命的孩子啊。”
大家有拍手叫好鼓励静儿的,有惋惜的,也有不相信的,觉得她这是没有见过世面,将来遇见好男人,还是会嫁人,可温伯知道,他的女儿跟月娘一样,都是一根筋,既然这么说了,那肯定要给杨昭守一辈子活寡,只是她太年轻,人生太长,她的命太苦。
“静儿,你要做我大嫂?”
“小,三少爷......”
静儿泣不成声。
“你为什么不早说?多好的姻缘,大哥活着没有看见你点头,这可能是他最大的遗憾啊。我们家从来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你俩有情,父亲一定会支持的!你真是太傻了!现在你要做我大嫂,我不同意!我杨家不能毁你一生!”
静儿一听急了,忙给月娘跪下祈求:“少爷!我温静此生生是大少爷的人,死是大少爷的死人,将来我死了,也要像老爷和夫人一样,跟他合葬在一起。你不允我,那我今日便撞死在这墓碑上,直接与大少爷合葬!只是可惜我不能收养孩子,为杨家续后了!”
说罢,静儿一头撞在杨昭的墓碑上,顿时头破血流,晕死过去。
“静儿!我的善良闺女呀!三少爷!你就准了吧,老朽求你了!”
“快来人,先送静儿回去治伤!”
月娘一看静儿如此这般,实在心疼,连忙喊人送她回去医治。然后向众人宣布:“大家听我说,我乃骠骑将军杨振威的三儿子杨月,今日请大家做个见证,丫鬟静儿与我大哥情真意切,宁可死,也要做我大哥的未亡人,现在杨家只剩我一人作主,我宣布,温玉堂之女温静,就是我杨家大少爷杨昭的妻子,墓碑也以她的名义立,她的名字也将入我杨家家谱。”
月娘宣布完后,对着李德良说:“叔父,请你做证婚人,回去后为我大哥大嫂补办婚书。”
李德良被月娘的行为惊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这种乱上加乱的时候,能如此处事果断,有条有理,顺道也把自己的男儿身份顺理成章的进行了公布,无论众人信不信,只要他给月娘再助力一把,杨月娘变杨月,就在今日她父兄下葬之日盖棺定论了。
“好,就听你的。这是杨家的家事,你虽年纪小,但却是杨家唯一的血脉,杨老将军和两位公子已去,你就是杨将军府的主人,你做主,我作证,温静就是你杨府的人了。”
“好!只是静儿,我家大嫂子说话不清楚,我杨家还有我杨月在此,又怎么会断后?她收养的孩子是给我大哥挎脚,我将来娶妻生子,杨家自然子孙满堂。”
来送葬的父老乡亲虽然将信将疑,但既然李德良将军都说这是杨家的三少爷,那应该不会有错,大家也都感叹,老天爷还是公平的,杨老将军为国捐躯,老天爷肯定不能让他断后,如今他还有一个儿子刚初出茅庐,就这么俊朗果敢,真是好人自有好报。
“葬!”
在大家帮衬下,杨昭杨毅两兄弟也入土为安,月娘祭拜结束,用刻刀在杨昭的墓碑上刻上了“妻杨淑人吴氏立”几个字,她心里知道,静儿的此番作为,对于他们杨家太重要了,若非如此,杨家就真要断后了,谁将来给他们一家子烧纸祭奠,添把黄土呢?
一番入葬礼节走完,李德良又在杨将军府里摆了白宴,感谢几天来帮忙办丧事的父老乡亲,月娘也依礼挨桌子跪拜叩谢。大家纷纷赞扬杨家丧事办的好,杨家小儿子处事精明有礼,将来必成大器。
筵席结束,李德良在杨府门口一一送别客人,李凝露匆匆走过来,凑近她父亲的耳朵说道:“爹,不好了,月娘腿伤复发,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