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瓷言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
她断了药,病痛又找上了她,她日复一日地被病痛折磨,黑青的眼窝重重地塌了下去,活像个喘气的骷髅。
她时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人坐在藤椅上,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树,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或许是察觉到她快死了,门中时常有弟子来探望她,陪她说话,但她始终恹恹,说不上几句便闭口不言了,只是看着远处的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一天,宋青衣来了,陪她说了几句话后,忽然问:“阿婆,你从漠北来,可有见过一个小姑娘?”
瓷言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偏过头,看着他。
“就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大概这么高,”他比了比身量,“年纪看上去很小,但五官很精致,发呆的时候有点傻傻的,还有点贪吃。”
瓷言抬了抬眼皮,缓缓道:“没有见过。”
宋青衣看起来有些失落,又转移到其他的话题上了,至始至终瓷言都没问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宋青衣这样善良且热忱的人,换成门派里的谁突然消失了都会挂念许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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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十,敬子瑜和宋青衣大婚。
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四下的人退去,只剩下宋青衣站在新房里,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他最近总会想起瓷言,吃饭的时候会想她,练功的时候会想她,连晚上做的梦都是她。
今天想的格外多。
应该是他要和敬子瑜成亲了的缘故吧。
就在他怔怔出神时,敬子瑜突然掀开了红盖头,柳叶儿似的眉,眼波漾着明艳的春水,不解地望着他,说:“夫君,为何到现在都不揭盖头,是子瑜哪里惹夫君生气了吗?”
宋青衣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还是叫我大师兄吧。”
敬子瑜呼吸一窒,眼里顿时浮现出恨意,只听她幽幽道:“你还是念着她。”
宋青衣并未理会,只是将揭盖头用的喜秤放在桌上,转过身对敬子瑜道:“我答应与你成亲的事如今已经做到了,也请你将答应我的事情做到。”
乐鼓喧天,灯火辉煌,他却没有半分喜色。
终究是人妖殊途罢了。
“今晚我去客房睡,你早点歇息。”不愿再回忆,宋青衣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出了门,满目的都是大红色的喜绸,门上、窗上、灯上皆贴了喜字,月光却是冷冷的,让人直觉得那喜庆的暖只是虚幻,那无边月色的冷才是真实的。
宋青衣今晚喝了不少酒,冷风一吹酒味散了大半,他心中有些许烦闷,也不想回去歇息,只想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是哪。
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的竹林,他记得竹林里有一方小池,他常在池边练剑,想着,他已朝小池方向走去。
还未走近,他就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池边。
月光将她头发映得雪白,她坐在那里,让人无端感觉像是一截没有生气的枯树枝。
待到他走近才发现这是他前不久在山下遇到的一位无家可归的老妪,自称姓宋,从漠北来,他见她可怜便带回山上的养老居住了。
她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心态和生活习惯都极好的老人,按时吃饭,按时吃药,经常锻炼,心态开朗,只是身体一直不太好,但可以看得出来,她一直努力地想活久一点。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的情绪突然变得很低落,不管谁同她说话都不理,只是日复一日地呆坐着。
大家都说她快死了,他能做的也只是她活着的时候陪她说几句话,她死后为她准备一口棺材,仅此而已。
生死有命,他是修道之人,左右不得。
换做平日,宋青衣见她一个人半夜坐在那里,定会前去询问一番,但今夜他并不想上前询问。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察觉他站在她身后,而宋青衣也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安静。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宋青衣感觉自己怀里的寻妖玲有些异动,他连忙掏出来察看,只见那寻妖玲紫光大作,玲响不停。
不好!是魔族入侵的征兆!
今天他与敬子瑜成婚,各门各派前来参加婚礼的名人方士众多,如果魔族想要趁乱而入,今日必定是最佳时机!
果不其然,寻妖玲刚响完他的几个师弟便急匆匆地御剑前来向他汇报:“大师兄不好了!魔族将领率万妖前来攻打师门,老祖留下的结界已经被攻破了!现在陶爷爷正坐镇御敌,但敌人为数众多,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掌门命我前来告知大师兄,魔族显然有备而来,今日一战清风门恐遭灭门之灾,请大师兄带着子瑜师姐和其他内门弟子前往青云山避战!”
“不行,”宋青衣沉声道,“此战我必去。”
“大师兄!”
“危急存亡之刻,青衣岂有苟且偷安之理。你们几个,现在分头去找敬子瑜和其他内门弟子,然后将门中的老弱病残一起带到青云山避战,我去支援陶爷爷和掌门。”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宋青衣怒喝道。
那几位师弟知道自己拗不过宋青衣,再加上时间紧迫,只好一咬牙,御剑离开。
宋青衣看着坐在池边一动不动的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念了几句咒语,那符纸立刻化作一把巨大的飞剑横在眼前。
他走上前去将她扶起,轻声道:“阿婆,你等会坐上飞剑,它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要怕,不会掉下来的。”
可老人还是没有反应。
宋青衣叹了口气,作势要将她扶上去,那老人却突然抓住他的手,眼神里有一种几近疯狂的哀求。
她嘶哑地开口:“不要去。”
他们对视的一瞬间,宋青衣只感觉时间好像被拉得无尽远,像过了千秋万载。
他望着她浑浊的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双清澈的眸。
那样相似,又那样不似。
宋青衣回过神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辩驳,可他仍是笑着对她说:“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纵使他知,这一去,归来无期。
“你之前问我的那个姑娘,我在漠北见过。”老人在月光下红了眼。
宋青衣浑身一震,愣在了原地。
老人哽咽着说:“她于我有恩,我来庭华山就是为了帮她给你带一句话。她问你,你说的等她长大后,若她还心悦你,你就娶她,还作不作数?”
一群惊鸟突突地飞过,宋青衣望向她的身后,滔天的火光染红了天际,他说:“不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