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前些年云河主动发兵攻打蛮涯后,肆水城的百姓们就再没过过安生日子。
许是蛮涯人修的都是以霸道蛮横闻名于世的魔道的缘故,大抵都生性豪爽大方,办起事来也格外风风火火,江湖上那点儿爱恨情仇一并都靠打架解决,素来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为处事箴言。
仙魔两道井水不犯河水了数万年,所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大家各自在自家旮旯里繁衍生息得好好的,何乐而不为?
起初蛮涯不愿应战,对云河多番退让,可谁知云河那刚登基不过数十年的新王重启赵死了心的要打仗,就连蛮涯王都亲自写信去劝谏这榆木脑袋:你爹死的时候给你一个太平盛世,你就别折腾了,老老实实捡祖辈的便宜难道不舒服?
可正所谓猴子偷仙桃——不知好歹,重启赵死心塌地要做那颗坏一锅汤的老鼠屎,这信连看都没看就扔了。
蛮涯不愿意打,那是顾忌着天下的黎民百姓,可也不能眼看着云河疯狗似的来乱咬自己的百姓而无动于衷罢?你们云河的子民你们自个儿都不心疼,蛮涯吃饱了撑的可怜他们。
狗急了还知道跳墙,更何况是体格高大本就骁勇善战的蛮涯将士。
这仗打下起来不过半年,云河便接连失了十三城,眼看迫近其边疆的最后一处要地,肆水城。
眼看这仗都要打进肆水了,带兵驻守肆水的统帅却死了,而且还死在一个青楼女子的肚皮上。
肆水城是个破落山城。前边离边疆隔着数座城池,后边距云河的都城秦环又远了十万八千里,再加上地势险峻交通不便,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进不来,山民们过的都是看老天脸色吃饭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算安生。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打仗会打到这小地方?
尤其是在那统帅死后,平日里就吊儿郎当的行伍如今越发懒散,目无法纪,仗着他们手里有兵器就像群蝗虫似的四处搜刮,烧杀抢掠的事都给这些士卒做尽了。
朝廷派来的新统帅迟迟不到。
城里的老人家们都偷偷说,这小城恐怕等不及那统帅赶来,就先被自己人给毁了。
这仗打在凶年饥岁。北风卷地袭得田里干枯的作物连根拔起,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一层一层的埋葬着这座被遗忘的山城。
“姨娘,我想吃烤野兔了。”梳着双丫髻的女孩约莫十岁,她趴在窗前,眨巴着眼睛望着外面银装素裹的大地。
正抱着汤婆子取暖的灰衫女子瞅了眼外面的天色,念叨起来:“外边雪下的正大嘞,还是不要去的好。你想吃野兔子也等天气好些再出去打,冰天雪地的也挡不住你馋嘴。”说罢,女子慈爱的摸了摸一旁熟睡的儿子的头发。
女孩回过头来,似有些不高兴,扁着嘴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叫你娘了?”
“不准叫就是不准叫了,我对你不好吗?”女子皱眉,有些不耐的摆了摆手,“弟弟睡着了,你安静些,我去烧个菜来。”
阿毓见娘亲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禁生起了闷气。她转过身去趴在窗台上又看了一会儿。
雪花被风卷着四处飞扬。
还是想吃兔子。
阿毓鬼鬼祟祟的探着身子望了眼庖房,见她“姨娘”正忙着择菜,顿时捂嘴偷笑起来,蹑手蹑脚的溜了出去,走前还不忘顺走她爹没死时挂在墙上的弓和箭筒。
箭筒里的箭越来越少了。阿毓数了数,她拿了二十七支,箭筒里还有十三支。
出去打猎多带一些箭支总是好的,万一碰到熊可怎么办?爹还活着时总爱重复这么一句话,他防了一辈子的熊,结果却死在了山匪的手里。
爹死于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若不是这些箭一直挂在墙上,阿毓早忘了还有这么个人曾经存在过。
阿毓的爹活着的时候什么也没能给她,哪怕是一个姓氏。她爹姓木,她弟弟随爹姓,娘亲姓孙。他们曾对阿毓说,你爱姓什么就姓什么去吧,只是不要姓木姓孙。
小城里的同龄人聚在一块满城疯跑时,总有人嘲笑阿毓,说她这辈子搞不好要姓“阿”了。阿毓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呸的一声就啐人脸上,大喊一句“姑奶奶姓你爹”,然后趁人还没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后来人家爹娘告状告到家里来,阿毓没少因为这个挨打。
大雪扑在她素净的脸上,冰凉刺骨。
阿毓踏着松软的雪被在风里奋力前行,冻得脸颊通红,嘴唇惨白。
“姨娘”前些日子同她说,既然你这么想要一个姓,我就把你嫁了罢,提亲的是个镇上的老爷,家境殷实得很,就是年纪大了些。今年收成不好,家里实在没多余的粮食了。
阿毓伸出插在袖筒里手哆哆嗦嗦的擦了擦眼睛。
野兔子都藏在灌木丛里。可是这纷纷扬扬飞舞着的雪点早把那些植物给埋了个干净。阿毓寻着可能有的地方放了几箭,却一无所获。
她背着弓和箭筒四处乱跑,一会想着野兔一会想着那个有钱的老爷,心里五味杂陈,以至于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你拿来!”同样冻红了脸的弟弟不知道跟了她多久,突然从背后将阿毓背着的弓抢了去,一把将她甩到了地上。“让我玩玩,你自己找石头砸去。”说着,他一边慌忙捡起从阿毓怀里滚出来的箭筒,抱着东西扭头就跑。
阿毓挣扎着爬起来,只觉背部一阵一阵的抽痛。她忍痛大喊着叫他别跑小心迷路,弟弟却怎么也不肯理会,就这么消失在了漫天大雪中。
要是被娘知道,她就死定了。
阿毓红了眼睛,蹲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嚎啕大哭。冷风呼啸着穿梭在山野里,把她的哭声散的干干净净。
夜色渐浓时,风雪稍稍停了下来。
点点繁星闪烁于黑幕,除了时有呜呼的风声外,万籁俱寂。
再晚些看不见路便回不去了。
身上没有弓箭,若是再碰上了雪狼……可是弟弟如果寻不着路没有回家,没找着弟弟,叫她怎么敢回去呢?阿毓抽着鼻子哭哭啼啼的往前走着,双腿早已被冻得发僵。
忽然,阿毓在漫无边际的雪夜里看到了在空中燃动着几点的烛火。鬼使神差般的,她挪着步子靠了过去。
原来是几个火把,歪歪斜斜的用绳子绑在了栅栏上。妖冶的火焰在风雪里如鬼魅般的晃动着,阿毓借着昏黄的光线,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寨子。也许是深夜的缘故,她没能看到里面是什么模样。
弟弟会在里面吗?
阿毓费劲的攀着栅栏,一点一点的翻了进去。
也许是远道而来的游牧者在此暂居,里头密密的扎着许多个帐篷,帐篷里时有人声传来。似乎是察觉到了气氛的怪异,阿毓在一个幽暗的拐角里停了下来,几乎本能的屏住了呼吸。
“这仗要打完了你跟兄弟我去混混?”
“俺可不去。俺跟你不一样,俺那新娘子还在家里眼巴巴的等着俺呢。”
“哟呵,瞧你这德行,这辈子没碰过女人似的。”
两个披着铠甲手持长枪的士卒嬉嬉闹闹的走了过去,并没有注意到阿毓的存在。
阿毓早被吓得丢了魂,蜷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她虽偶有听闻蛮涯即将攻进肆水,但小孩子终日只知道玩耍,这事于她而言一直以来都好像很遥远。
如今她倒好,直接翻进了蛮涯人的军营里。
云河的陌生气息在此处本应格格不入,奇怪的是人来人往的士兵们都好像没看到她一般,自顾自的走了过去。阿毓胆大了些,抬起头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偷偷观察起来,想要伺机逃出去。
这时,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右肩。
阿毓浑身一颤,险些惊声叫出来。她惨白着脸向右看去——空空如也。刚松了口气,便有“人”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想要将她往外拽。
外边灯火通明,蛮涯士兵来来往往的巡着逻,阿毓自是死都不愿就这样被扯出去。她含着眼泪奋力挣扎,那看不见的人力气大得出奇,没过多久便硬生生的将阿毓拽了出去,摔倒在了地上。
一个士兵悠悠从阿毓身旁经过,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
阿毓呆呆的看着那士兵离去的背影,若不是方才那一跤摔得她屁股痛得要命,几乎都要怀疑自己在做梦了。
来不及反应,那看不见的人就将阿毓扶了起来,连拖带拽的扯着她急行于人海之中,终是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里将她带了出去。阿毓见那扇小门很快便要合上去了,连忙小声喊道:“多谢恩人!”
小门“啪”的一声关住了。
一张发黄的纸条悠悠扬扬从天上坠了下来,落在了阿毓的手掌心里。
上头写着:不谢,落款是一杆墨竹。
归家时,橘红色的朝阳正自天边冉冉升起,灰暗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放了晴。满地的白雪染着金光,如白日星辰般熠熠生辉。
阿毓小心翼翼的拉开大门,发现弟弟正围着娘嚷着要饼吃。
墙上的弓和箭筒也都稳稳当当的挂着,她放下心来,这才走去炉灶旁,低着脑袋扯了扯娘的衣角。
“怎么了?”娘烙着饼,抽出空来瞥了阿毓一眼。
“昨天晚上差点让弟弟跑丢了,我再也不敢了。”
虎头虎脑的弟弟跺脚大叫起来,“你说什么呢,我昨天晚上哪有出去!”说着,他连忙抱住娘的胳膊:“娘,你看姐姐冤枉我,我昨晚还和你一块数星星呢,我没有出去乱跑。”
娘斜了一眼阿毓:“大早上的少说胡话。”
“懒猪,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来,还把脑子睡笨了。”弟弟得意的朝阿毓做了个鬼脸。
阿毓窘迫的笑了笑,理了理早就被大风吹成鸡窝的乱发,不动声色的看了看手心里那张她攥了一路的纸条。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走至箭筒前,细细地数了数。
不多不少,恰恰四十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