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笃定了秋辞会独善其身,那夜之后夫妻吃人再不藏着掖着,三天两天往宅子里带孩子,每个都不足周岁。妇人抹脖子放血,生火炖肉毫不含糊,临了端着一盘蒜末心肝,色香上乘,十分客气地拉着秋辞他们一块吃。吉量受不了满屋子的血臭味,在骂跑妇人打翻蒜末心肝后,叫嚷着要吃老李家的猪油面。
说来也是难为他,那对夫妻吃人吃红了眼,哪还记得给小吉量做山鸡吃。秋辞没将与影壁之间的约定告诉吉量,唯恐他恼又要几月不理人,每当他发疯似的寻找吃人真凶时,秋辞总一脸无辜地摇头说不知。眼见吉量因没饭吃而日渐消瘦,秋辞心生不忍,晚上便带着他打山鸡,回来杀鸡烫毛,借着余火烧汤。
这日,吉量吃着半生不熟的山鸡肉,想起上月买的腊肉还未吃尽,兴高采烈地在厨房翻了半日,发现腊肉早已被夫妻换成人肉腊肠。他显然有些崩溃,又恨自己无计可施,打算与秋辞商量搬家的事宜。
说起搬家,秋辞自然是不肯答应,虽然此时墙外面的世界,对他们不利。夫妻掳人露了马脚,乌伤县上下都道萧宅的报应开始了。只是这次的传闻又与前几次不同,眼下造孽的不是萧宅,而是堆金的主人。
堆金里的小娘子,模样俊俏美丽,却是个十分可怕的魔鬼。她日间化人,夜间化鬼,专挑不足周岁的小孩,用他们的血肉,喂养金瞳郎君。那郎君五岁,却长了十岁的模样。
这是流传最广的版本,秋辞听着有趣,便养了个躲人窗底下,偷听帐中文章的习惯,倒一并长了许多知识。譬如五胡乱华,胡人趁八王之乱,血洗中原,掠人而食,将汉女圈养充当军粮,长安一带树林挂尸,城墙悬头,尸骨被做成“尸观”,十分残忍。又譬如妲己魅王,国破家亡的商纣王披珠戴玉,从鹿台一跃而下,大火将其烧个焦黑,死后骨骸藏入淇河之中,灵魂仍留存世间害人,十分可怖。
说吉量乱华倒也合理,胡人金瞳金发,他大抵是占了一样,可若要将秋辞比作魅王的狐精,她却不大欢喜。狐精貌美,只脑子忒笨,终日只知搔首弄姿,向人炫耀自己的皮相,哪怕是修成了仙,也脱不了一身的骚气。
这日,待处理了第八个上门收妖的道士,秋辞觉着有些烦躁,墙里的玩意儿还真拿她当门神了!她抽出体统鞭,狠狠地在影壁打上几鞭出气,上头裂了几道口子,“你小子别蹬鼻子上脸,待我火了收了你。”
大概是墙里的东西受了刺激,消停了几日后,吃人的动静闹得越发大了。大白天的,那两人就敢当着秋辞的面剖开婴儿的肚子,将皮往外一翻,里面的内脏便流了出来,血淋淋的手抓起心肝就吃。
花园子里的尸骨越堆越高,墙外讨伐的声音也愈演愈烈,秋辞熟视无睹,依旧过她的自在日子,直到一天血腥气引来了借道乌伤的战枭凫徯。它立在屋檐上,紫黑色的尾巴柔软而纤长,似柳条般轻轻旋转。血红色的眼睛盯着吃人夫妻,鸟嘴半合发出人一样的笑声。
被臭味熏得头疼的吉量,两眼昏花,准备去山上吸几口干净空气,却在看见凫徯后,脑子立即清醒,拉着秋辞便往屋子里躲。他猫着腰,尽量放轻脚步,却忘了降低嘴里的声音,“那凫徯就是疯子,要是被他盯上,一辈子都不能消停了。”
听到他的话,凫徯将目光转了过来,赤瞳黑仁,杀意十足,吓得吉量一个踉跄,整个人跌进屋子里,脑袋摔出一个包。他痛叫一声,秋辞眼疾手快关上那扇门,将身体挡在门口,抬头朝凫徯很尴尬地一笑。
鹿台山的凫徯,亦正亦邪,十分好战,素有剿恶行善的美名。它自有一套衡量善恶的标准,平生最恨隔岸观火,作壁上观者,一旦上了它的恶名榜,便会用尽一切将榜中人除尽,且手法阴毒,为世人不忍。
秋辞倒也不是怕他,只是她任贫贱夫妻吃人,显然是上了榜。这狗皮膏药一旦沾上,就跟湿手抓面粉一样,想到将来无论走到哪里,屁股后总有一鸟尾巴,五毒俱全地要害自己,总觉着不得劲。唯有把他收了,才无后顾之忧,可那家伙身上带着魔气,显然也不是随手便能收的小鸟妖,思来想去只能拿墙里的东西开刀了。
秋辞试图与凫徯示好,“我这正打算引蛇出洞,可巧你就来了。”
就在这时,凫徯振翅一飞,在空中盘旋几周后,俯冲了下去,落地化作一个羽衣少年。他手里拽着一把玄色羽伞,伞檐微抬露出一张脸,“那就动手吧。”
化人的凫徯模样清秀,秋辞瞧着舒服,便忍了他颐指气使的语气干笑道:“大蛇还没引出来呢。”
凫徯指了指那面影壁,道:“魍象而已,直接除了即可。”
看来这凫徯修为着实不小,某人看了半年也没看出墙里面的东西,他竟一眼识破了。秋辞有些受打击,只是心高气傲如她,必然也不肯承认技不如人。她为不示弱,默念仙诀化出一把寒光凛冽、如雪明亮的长剑,握在手中,看着一旁等她出手的凫徯,笑得十分从容,“木石之怪,的确不足挂齿。只是我喜欢极了那座影壁,不想毁了。”
理由荒唐,凫徯却信了。他随手从伞上取下几片羽毛,朝天一抛化作数十只羽箭,“嗖”地一下直线飞出,卷起落叶纷纷,势不可挡地往吃人夫妻去了。羽箭贯穿了二人肚子,肉体凡胎被钉在了墙上。鲜血四溅,未及惨叫便断了气,倒挂的脑袋上还缠着婴孩的小肠。须臾,凡人腹中雷鸣鼓转,一对腹中鬼破肚而出,双双坠地,头身皆被箭扎出血窟窿。是它们吞了夫妻的魂魄与五脏,躲在空壳子里作祟。
秋辞道:“怎么吃人的不是魍象?”
凫徯道:“是它。吃人不助修行,纯粹是为了口感,那魍象知道凡人受仙庇护,固然不敢胡乱杀人。饲养可通五官的腹中鬼,让其吃人,如此魍象既能尝到美味,又不会牵扯人命官司。”
秋辞笑了,身子往凫徯靠了靠,“这魍象倒是聪明,如今咱断了他的伙食,它怕是要与我们拼命了。”
凫徯听见她说咱,稍微愣了一下,如此自来熟的人,他也是头一回见到。他不大喜欢与人亲近,往旁也挪了几步道:“如此便好。”
秋辞明白他话下之意,他杀腹中鬼是为了刺激魍象,逼得它从墙里跳出来,届时影壁落了单,她便不得不出手了。
本想找个理由打发凫徯,影壁那边却耐不住性子起了动静。麒麟眼睛有红光扩散,一只长臂精怪从里跃了出来,与寻常的木石怪不同,魍象人面鱼尾,背生鱼鳍,趾间覆膜,两只巨大的耳朵直直竖起,一双流血赤眼冒着怒火,似要烧死眼前二人。
秋辞道:“水生魍象,倒是头一回见。”
凫徯没说话,只收伞往后一退,是袖手旁观的打算。秋辞心里暗骂其人阴险,面上依旧笑得平淡,手握剑身也往后退了退。岂料凫徯伸手将她往前狠狠一推,而后迅速打出一支羽箭,径直插入魍象右眼,眼球从后脑穿出,尖利的嘶鸣传入秋辞耳中,令她有些发疼。
没了眼睛的魍象发了狂,独眼锁定秋辞,疯狂摆动鱼尾,血面獠牙地朝她冲去。秋辞急速转身,轻挑仙剑,在鱼尾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这样近,可见魍象黑色皮肤平滑泛光,上面花纹清晰。
而后,秋辞提剑一跃,身姿轻盈立在空中,双目微垂,如神般睥睨众生。她眉眼清丽,唇角浅笑超然,这番绝色嚣张,令魍象彻底疯癫,鱼尾直挺,要与她同归于尽。剑风惊响,寒光掠影,满树银杏叶离树身,哗啦啦地遮住了魍象的眼。只是瞬间,雪剑穿叶障,化软鞭缠住了长满鱼鳃的脖子,软鞭那头收力,魍象即刻不再抵抗。
秋辞执鞭将它拉回地面,鱼身落地而巨响,她站在它面前,将软鞭松开一指,似乎是在等它求饶。动作微妙,凫徯却都看在眼里,他举起羽伞冷笑道:“留着它无用,不必可惜。”
秋辞转头去看他,眯起眼睛问道:“你这伞防雨吗?”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凫徯显然不会搭理她。他去夺她手中软鞭,却被秋辞先一步变回雪剑,魍象趁隙化烟遁入影壁。凫徯浅怒,“你故意的。”
秋辞挑眉,笑得有些放荡,“哪会,是我与它战了几合用尽了力气,此刻手脚皆软,拿不住它。”
凫徯面色冰冷,欲破墙斩草除根,迈不出一步就被秋辞拦下,“死了就不知道痛了,留它半死不活岂不更好?”
秋辞说话时,一双眼睛弯如新月,诡异的笑容让凫徯都觉着毛骨悚立。他看不透她,有意无意看了上百眼,也看不透她。她分明带着仙气,可举止投足又充满邪气,她谈不上半个好人,却也算不得一个十全坏人。世人都说他亦正亦邪,想来是不曾见过这个看戏的女人。凫徯推开她,低头去整理羽伞,“倘若它再出来害人,我就将账算你头上。”
秋辞道:“这可不行,路归路桥归桥,它的帐你找它算,只是注意别毁了我的影壁。”
眼下已入了冬,秋辞上月向人买了两株已结果的柿子树,种在厅房前。此时叶已落尽,丹果鲜丽,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吉量躲在屋内,听得外面风平浪静,便探出头来,朝凫徯殷勤道:“郎君可想吃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