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错静静地听着。
那个少年,他的忧愁,他的悲伤,他的思念,他的怨恨,云错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隐约感受到了。
“……后来,雷11岁、典17岁那年,还是上一位皇帝掌权的时候,军队突然来到这个镇子上,强征赋税,还抓走了一些人,说他们迷信邪神。军队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其实……有没有神,跟我们普通人有什么关系?”
云错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上一位皇帝,残暴专制奢侈,甚至一度要解散对他不满的议院。这些她都听说过,因为荒淫无度,那位皇帝很早就死了,没有留下任何后继者,因此需要在王室子弟中推举出一位合适的人来做皇帝,作这个帝国的象征。当时王室中合适的青年才俊共有六位,王宫中还没来得及为上一位皇帝举行国葬就已经乱作了一团,议院每天都召开会议,每次的会议上那些平时都冷静沉着城府深沉得像无底洞的议员们都吵作一团。就这样开始了党派之争。政要之间相互算计,相互利用,尔虞我诈,形势越来越混乱,一些人甚至派出杀手暗杀自己的政敌,光锐的母亲就是死于这样的灾祸。
“……那些强征赋税的士兵跟强盗一样闯进家里来,抢走了我们的钱,还砸东西。雷那时才十一岁,正义感最强的时候,冲动鲁莽,不自量力地就冲了上去,结果反而差点被打死……那些穿皮靴的士兵啊,一脚踹在孩子身上,几乎能听见孩子肋骨折断的声音啊!那枪托又是铁又是实木,多沉呐,砸在孩子身上,听不见多大声响,可孩子‘哇’地一声就被砸得吐出一大口血来……”男人说着往事,眼中泛出泪花来,想到面前还有客人,他便扭过头去,抬起手用手背抹去眼泪。
“典这孩子平时待人都是和友善的,从来不跟人起争执,以德报怨的事也是经常有的。谁曾想到他也会有那么冲动的时候呢……”霍尔医生说雷命在旦夕,典就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注意力都放在了命悬一线的小儿子身上的父亲没有注意到大儿子的异常,当典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脸上却闪耀着异样的神采,他一直说着“神是存在的,神是存在的,神明就在天上,神看着一切……”为了照顾雷尔疲惫不堪的父亲没有在意大儿子近乎疯癫的话和衣躺下就睡着了。结果第二天只看到了典的留书,房间里已经空了。典说他要去圣地,聆听神谕,而后向这个愚昧的世界传播神的真言,他说,神一定会让雷恢复健康的。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个时候回想起之前典的反应,心里就慌慌的,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接着就听见外面的喧哗,有人喊‘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他们说昨天来征税的士兵都死了,在出镇子的路上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是周围却没有大火烧过的痕迹。那个季节不可能起山火,所以人们都肯定是有人杀了他们又纵火烧尸。虽然我知道典那孩子是不会做这种残忍的事的,可是别人不相信,上面来的人更不相信。一点都不意外地,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上面很快就派了军队来,他们把所有在征税时有反抗行为的人都抓进了监狱。”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背也弓了起来,头沉沉地低着。云错看见,昏黄的灯光下,相框的玻璃上溅开了两滴泪水。
面前的男人躬伏着身子,好像背负着巨大的负担,一副忏悔认罪般的姿态。云错心底莫名地涌起一种烦躁感。
“在监狱里,很多人都死了,我也失去了双腿。”男人的声音从低处传来,有带了些鼻音,越发显得沉闷。
云错没有太大的意外,之前她注意到男人一直都坐在柜台后面而且手上有着厚厚的茧就猜到了几分。
“雷当时被送到霍尔医生那里去了,因为医生那里的条件比家里好一些,便于治疗,正因为如此,雷才躲过了一劫。可是……”因为典在这个时候的突然失踪,大家理所当然地将寻找杀人犯的目光锁定在了典的身上。人们认为是典杀了那些士兵后畏罪潜逃了。镇上的人们将一切归咎于典,继而迁怒到他的家人身上,雷和他父亲在这个镇子上生活得愈发艰难起来。
话说雷后来虽然痊愈了,但他却执意认为哥哥是抛弃了他们,一直都不肯原谅典,也不允许别人讨论那个人。
男人难堪地捂着流泪的眼,哽咽着说:“其实……其实……”
“如果是真的恨就好了。”云错双肘支在桌面上,捧着杯子淡淡地说。如果只是单纯的憎恨,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就像有光才产生了影一样,人的心,正是因为有爱和思念才产生了悲伤和痛苦。
男人听到云错的话一愣,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面前这张年轻的、美丽的、平静至极的脸。时间仿佛静止在了他的身上,良久才解开了封印,男人僵硬的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而后悠长地叹了一声:“是啊……不然就不会执意不搬离这个镇子,不会守在路口期待邮差的身影,不会在邮差离开的时候失望,也不会到那个断崖上去了……”顿了顿,他向云错解释道:“雷小时候顽皮,从断崖那里掉下去,幸好挂在了树枝上,不过那树枝不粗,而且只是勾住了他衣服,是典豁出了性命把他救上来的。”
“嗯。”云错放下杯子,站起来,顿了顿,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犹豫了一下,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转身,上楼。
“谢谢你。”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错略微停了一下,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身影消失在发出细细的木头摩擦产生的“嘎吱”声的楼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