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里,三三两两的女子们聚在一起晒着太阳,说着闲话,有的女子还搬了杌子出来坐着,在冬日的阳光里做着针指。她们纤秀的手指拈着细针扎进衣物的缝份里,用中指戴着的铜制顶箍在针尾一顶,整根缝衣针就从衣服的另一面穿出,然后指头灵巧地跨过去,拈着细针将缝线长长地抽出,抬手把细针在鬓角的头发上擦一擦,润滑一些头发上的油脂,然后再次下针扎进衣物的缝份。
今天大年初二放假,将军府的女子们都在享受着这阳光明媚的闲暇时光。自从传开昨日有女子上街被泼皮调戏的事后,今天多数的女子都没有出门,大家就在这内宅的大院里休憩着、议论着。
小枙带着迎眉款款走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停止了,游廊里的女子们起身退到一旁行礼。待得两人走远了,女子们又交头接耳起来。
迎眉忍不住回头看了后面的女子们一眼,那些小声说着话的女子都赶紧停了声,低下了头。见此情形,迎眉不禁恨恨地跺了跺脚,心中一阵气恼。昨天回府后,她只跟阿菁等很少几个女子说过街上的事,不知怎么今天一早就全府上下都知道了,甚至还传到许莹的耳朵里。
到了许莹的西厢房门口,小枙正在考虑要不要迎眉先进去通报一声,却见杨铭挽着许莹迎面出来了。
“小枙……你们来啦。”见到小枙在门口,杨铭赶紧放开挽在许莹腰上的手。
“将军、许姐姐……”小枙微微一福,看着许莹问道:“奴家听说许姐姐今天要去县衙听审,是么?”
“哦,是,是。”杨铭呵呵笑了起来,“昨天府里有女子上街被泼皮调戏了,今天人都抓到了,我跟许莹一起去县衙里看看……”
“许姐姐为何要如此小题大作?”小枙淡淡地说:“本来是桩极小的事……”
“是你们自己不知检点,到外面去招惹那些狂蜂浪蝶……”许莹冷冷地说:“此事关系将军府的脸面,又怎能说是小题大作?”
“小枙,原来是你们?……”杨铭一下子愣住了,难怪自己刚才问许莹,许莹一直笑而不语。
“将军,不是少奶奶……”迎眉赶紧上前一步,“昨日奴婢跟着少奶奶上街,是奴婢被那些泼皮……”
“哦……”杨铭的目光落到迎眉丰满结实的腰臀部位。迎眉一个激灵,赶紧又退到了小枙的身后。
“迎眉,别怕。”杨铭一本正经地说,“本将军此去县衙,一定痛打那些泼皮四十大板,为你讨回公道……”
县衙的花厅里,赵知县沉着脸坐在上首的太师桌后,范同舟在一旁陪着,西侧的椅子上坐着杨铭和许莹。厅内两排衙役双手撑着水火棍,目光威武地盯着堂下跪着的四名人犯。
今天一大早,赵知县才派人将呈文和麻登云、黑云龙两位总兵一起送往北京,内心里还沉浸在自己为朝廷又立新功的暗喜之中,随即却接到许莹送来的敦请官府出面拿人的条子。本来这春节元宵的,年轻男女嬉闹之事,只要不闹出什么太出格的乱子,是犯不着官府出动的。要怪只怪那几个无赖少年自己不长眼,招惹上了将军府的女子,这赵知县也没办法,只得苦笑着将那在家过年吃酒的衙役班头找来,掷下火签去街铺里坊查访拿人。
那班头和衙役们也是一肚子怨气。这大过年的不得安宁,昨天被叫到城墙上防守了大半天,那城下的后金人所幸是走了,今天本打算舒舒服服吃酒过年的,却又被县令老爷差去管这档子破事。好在这街铺里坊都是熟人熟事,这几个泼皮也是贱名周知,是以里坊的甲长随即就将人拿了,交给衙役们回衙复命,还有几个一时找不到人的也就算了。一路上衙役们将肚子里的怨气发泄到这几个泼皮身上,人还没带到县衙就抽了好几个大耳括子,打得这几个泼皮是叫苦连天。这几人的家属惊惶之下,也跟着赶来县衙里打点,可是案情关系到将军府,又有谁敢收他们的礼物银钱。
赵知县咳嗽一声,拿过案上的报单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淌石街一牌四铺总甲吴勉,为地方喧闹事呈拿四名人犯……”,第一个叫游守,第二个郝贤,第三个邝琨,第四个吴乃。
惊堂木一拍,赵知县沉声喝道:“堂下各犯,昨日当街欺凌女子情事,敢不从实招来?”
堂下跪着的四个泼皮连连磕头,高呼冤枉。
“大胆狂徒,还敢狡辩!”赵知县喝道:“来人,大板侍候……”
“这大过年的,打什么大板?打的啪啪的,叫的嗷嗷的,都不好听,还冲了喜庆。”陪着杨铭一起坐在花厅西侧的许莹冷冷地说,“依奴家看,还是将衙里那拶指、夹板、跪链、踩杠拿出来耍耍……”
此言一出,花厅内众人脸色都有点变了。
这拶指、夹板、踩杠是法定用于强盗杀人重大案件的刑讯,这等里坊间的喧闹之事是够不着使用这些惨酷刑具的。只是许莹开了口,众人也一时不便反驳,就连那高坐正位的赵知县,也是沉吟不语。不知为怎么,赵知县心里隐隐感觉对于许莹的忌惮甚至还在杨铭之上。
“人家就摸了下屁股,就要动用这些酷刑……”杨铭依稀记得许莹说的这些玩意都是古代的恐怖大刑,情急之下,他倒为那几个泼皮有点抱不平了。
“将军仁慈。既然将军不愿遽动大刑,那就把这几个人带到牢里去,夜里压着土袋睡觉,保管第二天他们就招了……”许莹嘴角带着冷笑,不屑地说。
许莹这么一说,厅内众人又是一阵心惊。
这犯人身上压土袋,是折磨和灭口的残忍损招,一般人压上一夜土袋,第二天一早就死了,而且死后尸体还验不出明伤。明末著名谏臣,“东林六君子”之一的杨涟,就是因为在天启五年(1625年)弹劾魏忠贤,被阄党抓进诏狱,在狱中就受到过这种残害。但是杨涟铮铮铁骨,这土袋竟然压他不死,后来阉党又采取铁钉贯耳、铁钉贯顶的残酷招数才害死了他。
崇祯元年(1628年),杨涟获平反,追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谥号“忠烈”。平反之后,杨涟入狱后的种种惨况和他面对酷刑的视死如归、忠贞不屈才为世人所广知。
“许莹,你开什么玩笑?”杨铭有点不高兴了。《杨涟传》他是读过的,对于阄党和诏狱里这些惨绝人伦的行径杨铭一向是极为愤恨的。
“你们几个,不就是摸了人家姑娘嘛。”杨铭对跪在堂下身体颤抖如筛糠的几人说,“谁摸的,谁站出来领罚。没摸的,回家过年去……”
听杨铭如此说,那四人中立即就有一人抬起头来,嘴里喊着:“大人明鉴,小人没敢动什么手脚,小人就是讨了几句嘴皮子快活……”说罢磕头不止。
一旦有人带头,这突破口就出现了,紧接着又有两人磕头认罪,声称自己没有动手摸姑娘家。
“你们三个都说没有动手动脚,那这屁股到底是谁摸的?”杨铭沉声喝道。
“是他——”三个人都指向那个叫游守的,异口同声地叫着。
那游守脸色发白,声音都不成句了,“大人,小的……小的一时糊涂,求大人明鉴,饶了……饶了小人一回吧……”
“饶你?那可不行。”杨铭说:“既然犯了错,必然要有惩罚……”
说罢扭头看看坐在上首的赵知县,“赵大人,不知按这《大明律》,调戏妇女摸屁股,该当何罪?”
赵知县沉吟一下,便说道:“按大明律,调戏良家女子者,杖五十;调戏官眷罪加一等,杖七十……”这杨铭府里的女子到底是算民女,还是算官眷,赵知县一时也拿不准。
“那就请赵大人按律处置吧。”杨铭对赵知县拱拱手,淡然说道。
赵知县咳嗽一声,便要伸手去取桌上签筒里的火签,只是心中还在沉吟着到底是报五十还是报七十的数。
那游守垂着头,面如死灰,两名衙役上前去,夹着他的胳膊拖了几步,将那游守拖得趴在地上,只等赵知县掷下火签,便要扒裤行刑。
杨铭看到那家伙一幅死鸡样,心里也不觉暗暗有些不忍,这五十大板打下去,抬回家没个把月的休养,怕是下不了床的。
“这个……下面那谁,你要想不吃板子,也可以……”杨铭悠悠地说道。
那游守已经趴在地上死了心准备挨板子了,忽听杨铭如此说,赶紧抬起头来,双手撑着跪了,“大人,小的知错了。只要大人饶了小人,小人愿赔银子……”
“银子嘛,倒也不必。”杨铭看着地上那家伙,“你家里有没有女眷?”
游守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着眼睛看着杨铭,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
“你们家要是有女眷,让她来给老子也摸一下胳膊……”杨铭说,“摸了就算是还了,你们就都回家过年去吧。”
厅内赵知县、范同舟、一干班头衙役,包括地上跪着的四个泼皮,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杨铭身边的许莹更是杏眼圆睁,粉脸拉得长长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那游守呆了半饷,终于猛一咬牙,颤声问道:“大……大人,真的就是摸……摸胳膊?”
“废话,不摸胳膊难道还摸脑袋不成?”杨铭没好气地说。
“那……那小人甘愿……,小人那婆娘就在衙门外……”
这大过年的,游守等几个泼皮被从家里抓来,家里的亲眷自然都是跟来衙门外惊惶不定地候着消息。
“去带上来。”杨铭吩咐道。
厅里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看向坐在上首的赵知县,那赵知县却是黑着个脸,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跪在地上的游守自己说话了,“大人,小的自己去把那婆娘叫来……请大人放心,小的绝不敢逃跑……”
这倒是废话。这顺义城就这么大,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出城去喂后金兵,你敢么?
那游守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看着两旁执着水火棍的衙役们都不吭声,胆儿就大些了,退了几步,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片刻功夫,他就带了个婆娘进来,却见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纪,五短身材,粉色的褙子,脸上擦着铅粉,目光里带着七分怨气。
“大人,这就是小的婆娘……”游守说着,将那女子往前推。
那女子用力地拨开游守推着自己的手,大声说道:“奴家的男人犯了事,大人们该打就打,该罚就罚,凭什么要罗唣奴家?……”
倒是一个硬气女子,杨铭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
“那……那便罢了。”看在这女子刚烈的份上,杨铭决定放他们一马,“你把你家男人带回去,以后好好管着了,别让他出来街上丢人现眼。”
那游守闻得此言,如蒙大赦,赶紧跪下来,“小人感谢大人宽宏大量,小人回去给大人供长生牌位……”说罢磕头不已。
那妇人眼睛睨着杨铭,半饷说道:“大人既是宽饶了奴家的男人,奴家也不愿欠大人的情,一报还一报,奴家的男人摸了大人家女眷,奴家便是拼着这张脸不要,也得给大人摸一下……”
说罢,便冲杨铭走了过来,立于面前,一幅大义凛然的样子。
杨铭脸红了红,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上前两步,伸手在那妇人背后狠狠地一摸一扭,那妇人吃痛,闷哼了一声。
花厅里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人既笑,众人也忍不住都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严肃的公堂,变得气氛浮夸了。
“完事了,大家都回吧。”杨铭对众人说道。
差役们忍着笑押着那几个泼皮退了出去。
杨铭对赵知县拱拱手,说道:“赵大人,还有一件事,上次捉拿的那个……”
话音未落,就感觉耳朵上一阵痛疼,却是许莹寒着脸拧着他的耳朵用力抻着。
“许莹,你干什么?快放手……”杨铭吃痛大叫。
“你这泼皮破落货,把老娘的脸都丢尽了……”许莹恨恨地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