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官走上大路,随着那逃难的人而行,夜晚也不再一人离路,只随着众人歇在一处,无食物吃时,便自忍饿,好在离州府已近了,饿得两日,便有城里的大户人家,行善之人,派了仆人沿路施粥,雀官也顾不得许多,仗着身小灵活,便钻上前去,要上一碗。
如此饥一餐饱一餐,过得几日,终归来到府城来了,远远的只见到一座门楼,约摸两三丈高,俱是青石彻就,门前自有军士把守。
但见那门外路边、林子里,俱是逃难之人,一个个蓬头垢面,东倒西歪,也有那许多灾民正往城内而去,军士还要盘问时,便有那许多灾民同他们争执,闹得不了时便一哄而入,有那跑得快的,便跑进城里去了,那跑得慢些的,便被那些军士捉了,免不得头上身上挨些棍子,一个个叫苦连天,雀官却趁着乱时,已飞快的跑进去了。
进得府城内,果与乡村庄院不同,甚是繁华,街坊四通八达,道路青石铺就,两旁俱是各色铺子,更有那各条巷子,俱是住的人家。雀哥也认得几个字,一时心里好奇,便一路路看将起来:
只见有那各色勾栏,乃是曲艺说唱杂耍之所;有那市井,乃是货物交易之处;
又有那酒楼众多,门前皆搭彩楼,浓妆妓女出入,酒肉香气扑鼻;
又有那医铺医馆、诸色杂卖;又有那食店,卖的是白肉、胡饼、大小骨、面饭之类;
又有那饼店,那油饼店卖的是蒸饼、糖饼、装合、引盘,那胡饼店卖的是门油、菊花、宽焦、油砣等诸类饼;
还有那肉行、鱼行、布行、赌坊、钱庄,又有那杂货铺子、挑担买卖,当真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太平繁华,好一片热闹景象,把个雀官看得眼花缭乱,若不是见那墙角铺外,多有衣衫褴缕,如自己一般的逃难之人,当真便要以为这是个神仙也似的所在。
雀官看得一路,肚里却愈发饥饿起来,他本正数日未曾饱食,眼前那吃食的香气引得肚里要伸出手来,俗话说: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雀官无法,也只得挨着店铺讨将过去,哪知这府城繁华自是繁华,却比那些庄子里人还要无情。
那店家一见他破衣烂衫,泥污满身,哪个肯可怜他,施舍他?只作个憎恶的样子,快快把他赶开了,有那从店里出来的客人,也只用袖子把个口鼻掩住。一连讨了数家,都是如此,雀官不免气馁,又兼心里发起狠来,便不再讨,独自寻了一个僻静角落,呆呆坐下。
原来却也不是店家个个凉薄,却是雀官因初来乍到,却不懂得什么,那店家中自也有好的,只是因连日水灾来讨要的多了,供之不及,再者他自要做生意,你正当他店里都是客人之时却来讨要,客人也自嫌的,故此有那好心的店铺,都在晚间客人走后,把那日里客人吃不了的残菜剩饭拿来施舍,也好歹救得几条人命。
那雀官却哪里晓得,只坐在一边,心里既悲又怒,又有些惶恐,他只知父亲当日走时,说是要到府里来买宅子,却不知在何处,又不知买着没有,如此人海茫茫,却又从何寻起?这一晚,忍饥挨饿,凄凄惨惨,自过了一夜,有那巡逻的军卒见他独自一个孩童,甚是可怜,倒也未曾驱赶他。
第二日起来,肚里愈发饿了,手足都发软起来,不得已,雀官只得强自撑着再去乞讨,却是他运气也低,又不认得路,又不晓得到什么样的店铺门前去,白白要了大半日,却什么也没讨着,头脑里越发晕晕沉沉起来,便连走路也无力气了,将近晚时,只得在一条巷子里的一间门首靠墙坐下,连那眼皮也将睁不开了。
过得一会,便听得有脚步声响,一个妇人声音道:“噫,这是哪里来个孩童,坐在我家门边?那些小厮也真不晓事,不晓得把他赶将出去。”却又有一个俏生生的声音道:“张妈妈,我瞧他也甚是累了,莫要赶他,且由他歇歇吧。”
雀官强把眼睁开看时,却见一个中年妇人,牵着一个女孩儿,约摸六七岁,穿一件鹅黄衫子,粉嫩玉琢,一双眼睛大大的,似要溢出水来,便似画上的人儿一般。雀官看她时,她也正看着雀官,眼中却无轻视之意,只是朝他轻轻笑了一笑,便进门去了,侧身之时,雀哥瞧见她那右手雪白的手腕之上,有一点黄豆大小的红记,甚是鲜艳。
待到她二人进门去了,雀官便自强撑着要站起来离去,他自是要强,不欲再坐在这里,但一时之间手脚酸软,胸口发闷,却坐不起来,只得依旧坐下,欲把精力积蓄一点便走。
不多时,便听吱吱门响,方才那妇人却走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她走到雀官面前,却蹲下身来,笑道:“小哥,方才得罪了。我家小娘子要我把这东西送与你,还道若是今后有为难之时,依旧可到我家门前来。”便把包袱放入雀官怀里,自顾进门去了。
雀官打开包袱看时,却是好大几个芝麻饼子,香喷喷的,还有几样小点心,他肚里早饿得狠了,便抓起一个芝麻饼子大嚼起来,吃着吃着,眼里不觉流下泪来,接连吃了几个,又把那点心吃了,却把一个饼子仍旧用那布细细包了,放入怀中,休息一会,方觉身上有些力气了,便站起身朝那门首作了个揖,自走出去了。
在这城里厮混得几日后,雀官便也慢慢熟将起来,却也知晓那施舍的时辰、店铺,虽是些残冷剩饭,却好歹把个肚子填饱了,又有那好善之家隔三岔五在城外施粥,倒吃得碗热的在肚里,他心中感恩那小女孩儿,只是把那饼收着不吃,却也不再去到她家门首了。
到得晚来,他或在城里角落中,或在那城外林子里歇了,也不大与人言谈来往,只是行到一处便去问讯父亲消息,却无一个识得公孙望的,他也无法,只得一日捱得一日,只是那天气却看看冷起来,夜晚常常冻醒,好在身体健壮,尚能挨得,只是到那冷冬之时,不知如何过得。
这一日,已将晚了,他蹲在一间食铺外的墙角,这间食铺的主人却是甚好,每日晚间便来施舍,雀官便在此等候。正等之间,却见那不远处一群孩子叫叫嚷嚷而来,一个个也是衣不遮体,都是那讨饭的小花子。
一个为首的十来岁孩子颇为健壮,正自骂一个七八岁的小花子道:“韩成,你今日讨要的东西呢?快快拿出来给我。”那小花子黑黑瘦瘦,道:“我自讨要的东西,做什么要给你?”那为首的道:“我既看见了,那便是要给我的。”那叫韩成的道:“人家自给我的,我偏不给你。”
那大的便恶狠狠的道:“你给是不给?你若再不给时,我便老大拳头打你。”他比韩成高了有一个头,身子也强健得多,说着便走将过来,把那袖子撸将起来,韩成却道:“你便是打我,我也不给。”
那大的便当头一拳,正打在他的脸上,打得韩成鼻血直流,朝后退了几步,那另几个小花子便都起哄道:“快拿出来,快拿出来。”韩成冲上前来,一拳打在那大孩子的肚子上,把他也打得一哼,他却正自洋洋正得,却不着妨,吃了一拳,心里大怒,便把个韩成一跤摔在地上,跨坐上去,只管对着他的头脸乱打去,一边问道:“给是不给,给是不给?”
那韩成被他打得口鼻流血,却兀自犟道:“不给不给,就是不给。”雀官见这小孩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却着实硬气,又见那大的以大欺小,着实可恼,胸中一股怒气上升,便站起身来,提起棍子,冲将上去,对那大的头上就是着力一棍。
那大的“啊哟”一声,捂住头站起身来,见到又是一个小小孩童,便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敢打老爷?”雀官把那韩成一手拉起,昂首道:“你这狗东西,干什么欺负人?”
那大的头上被打得狠了,恶从心起,挥拳便来打雀官,雀官年纪虽小,却已几番经历生死,不去惧他,扬棍便打,把他着实打了好几棍,疼痛难忍,但那大孩子究竟要大着几岁,比他力大,忍着疼抓住那棍子,抢过丢在一边了,便来同雀官厮打。
雀官吃他打得几拳,把个凶性激发了,便自抱住了他,任他捶打,却一口咬住了他的脖颈,把那一块肉狠狠咬住不放,只咬得鲜血迸流,把个大孩子咬得鬼哭狼嚎,作力来推他,却被死死咬住了,哪里推得开。
那韩成见两人打作一团,也冲将上来,对着那大孩子拳打脚踢,又学那雀官的样子,把个大孩子的一条胳膊抱住狠命的咬住了。
那大孩子见他们如疯狂一般,脖子和手上又其疼入骨,心里怕将起来,慌忙喊道:“快把他们拉开。”那边上的几个小花子便上来抱住雀官和韩成二人,要把他们拉开,他们却紧紧咬住了不松口,雀官反把那大孩子脚下一勾,将他扑倒在地,口里越发用力,早将那脖子上的肉咬下一块来,吐到一边,满嘴鲜血。
那大孩子早痛得快要昏死过去,又见雀官嘴脸狰狞,把个脸伸将过来,似要来咬自己脸上的肉,只吓得肝胆俱颤,忙哭道:“饶命,饶命,我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