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数九图上的朱砂,一笔点下,一瓣描红,一天就过去了。几笔点过,涂红一朵,一九就过去了。
这一个多月里,陈玉林晒黑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但是变化更大的,是以前那个干干巴巴的,又黑又瘦的小仆人,现在成了小少爷的那个陈灼。
在第一次见过陈阿爸那天晚上,就有院子里的下人给他准备了一大木桶的热水请他沐浴。他以前哪享受过这种待遇,搁陈家庄,春夏都去小河里逮虾摸鱼顺便洗个澡;秋冬天冷了,也就接盆热水擦擦身子。所以当他坐进热水桶里之后,浑身的毛孔都在不停地伸着懒腰,一股股细密的暖流钻进肉里,钻进血脉里,钻到骨头缝里,钻到心窝里。
可就在他要舒服得睡着的那一刻,就在满屋子氤氲的腾腾热气包裹着他的时候,他忽然哭了。
泪水静静地淌下,顺着稚嫩的脸颊,消瘦的下颚,细长的脖颈,分明的锁骨,流进比眼泪还热的水里。
抹干眼泪,扯过长长的棉巾裹住身子,出门看到有下人捧着崭新的寝衣时十分地不好意思,一边鞠躬一边谢谢尴尴尬尬地穿上。但是他的不好意思,这才刚开始——在有人为他铺床的时候不好意思,在有人早上替他端水擦脸的时候不好意思,在有人喊他少爷的时候不好意思,在有人为他拉开椅子的时候不好意思,在有人给他准备碗筷添饭倒茶的时候不好意思……
在他渐渐地好意思了之后,在跟着陈玉林认了几个字之后,一天早上吃过饭,发现一直没有露面的黑衣剑士戎旌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屋子里。
“把衣服脱了。”戎旌叉着腿坐在床上,抱着胳膊,腰板挺直,剑放一旁。
“啊?”陈灼一愣,想等着戎旌接着说话,却只看见他锋利的眉毛不耐烦地皱了起来。连忙解开棉袍,叠了两下放在茶水桌旁的圆凳上。
“继续。”戎旌的语气比屋外干枯的树枝还冷。
陈灼抿了抿嘴,一咬牙,把上衣胡乱地扒拉下去。屋里烧着一炉子银碳,倒也不冷。
“过来。”戎旌坐得像一尊神像。
陈灼迈着小步子,走到床塌下,迎着对面审视的目光,像集市上被挑选的马匹,他不知道要不要咧开嘴让戎旌看看自己雪白整齐的牙齿。“戎大哥……”
戎旌不应,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啪啪两下,不轻不重地点中他左胸、右胸两处膺窗穴。接着又是胸下左右两根肋骨处的期门穴。
陈灼先是觉得上身一阵酥麻,而后竟一口气喘不上来。这还没完,接着,他的小腹就被轻轻拍了一掌,正拍在气海上。
他整个人哗地一声倒飞出去,就在要撞上墙之前,戎旌不知怎样地出现在了他身后,一只手止住了他。
“从明天开始,来后院跟我练武。”戎旌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从那天开始,陈灼起的比鸡早,睡得比露迟。开始的几天,还得空去找陈玉林聊天,在背后说些戎旌的碎话。后来不知为何被那人听到,加大了训练量,晚上结束什么也不想干拖着快要散架了的骨头死狗一样瘫在床上,第二天又不得不哭着爬起来。训练的多了,吃得也多,身子骨长得就比陈玉林快了许多。进了腊月,已经略有健硕的模样了。
这夜,陈灼几乎是趴着从后院回到了屋子里,冲着服伺他的人摇摇头,表示不想洗澡了。
“明天。”戎旌站在他门口说道。
都不管他说什么,陈灼先打了个哆嗦,然后转头看去,哀求地哼哼着:“戎大哥……”
戎旌冰冷的双眸在月下闪过清亮的光,“明天除夕,休息一天。”然后也不在意陈灼的反应,自顾自地走了。
“阿林,你说,我一年是不是只有今这一天不用练功啊。”除夕这日,陈灼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跟桌上的陈玉林说话。
“噗,”陈玉林放下碗箸,接过温热的帕子擦了擦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还去求过戎大哥想学武,但是戎大哥不同意,说我没有天赋……”
“啊?”陈灼看见陈玉林失落的神情,觉得自己得安慰他一下,“没事,我学就行了,你负责看书,以后我保护你!”
陈玉林低下头,放开茶杯,摸摸自己的脸,奇怪,为什么脸比茶水还烫?
“哎?你今天是不是也不用去学堂?”陈灼扣着桌子问。
“啊?”陈玉林抬头迎上他炯炯的双眼,像一只摇尾巴的大狼狗,“嗯,阿爸也给我放了假。”
“嗷!难得的机会,咋俩干点啥啊!只是可惜还不让出这围墙……”陈灼又激动又遗憾,转头盯着窗外。院子外面有荷塘,再外面是半高的围墙,围墙外面是森森竹林,是不让去的地方。
陈玉林沉吟道:“大家都在为迎新岁做准备,可是烧火做饭,洒扫除灰的活我们俩也插不上手……不如……”
“我可以杀猪!”陈灼插嘴道。
“噗。”陈玉林的半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得了吧你,上次你杀只鸡,人家头都没了还在院子里跑了半晌午呢……后来还是小倩姐逮住了吧。”
“是的呢。”窗下一正在给窗棂上油的女仕转过头来应道,“不过灼少爷的刀,也挺快的呢。”她穿了一身葱绿的衣裳,声音也清爽,年纪似乎比他俩只大一两岁。
陈灼咬着牙,腮帮子鼓鼓,能看见凸起的肌肉。
“过年要挂高灯,不如我们做一些花灯吧?”陈玉林提议。
“我可不会画画啊!”陈灼连忙摆手,他是顶不耐烦摆弄笔墨的,让他写个字,他能拿毛笔当大刀耍。
“才不要你画画呢,等过中元节再请你提笔叭。”陈玉林轻轻笑着说。
“为什么是中元节?”陈灼不解地问道。
陈玉林只笑,却不答。
之前被称作小倩姐的那个女仕憋不住笑,“许是写些鬼画符辟邪呢~”
陈灼瞪她一眼,又觉得在陈玉林年前暴了短,有些害臊,站起了身往外走,“你们笑吧,我练功去了!”
“别走。”陈玉林下意识地伸手,恰好抓住他的手腕,传来肌肉的温热和脉搏有力的跳动。他忽然松开手,“你可以负责削一些木条……我来画灯上的图案……”
“嘿嘿。”陈灼笑着弯腰俯视着陈玉林。
不知是因为屋子里炉火太旺,还是因为陈灼的呼气敷到了脸上,陈玉林觉得心里燥热得烦闷,连忙站起身,“小倩姐,麻烦你准备一下东西,跟我们一起做灯玩叭。”
“好的呢~”
爆竹声中,北斗当空,元宵冒出的腾腾热气,在空中结成细小的霜花。
明早拜年,今夜守岁。
外面兵荒马乱,王朝更迭,竹林中这几亩地的庄园,像琉璃灯里的火苗,安稳,蓬勃,恬静。
“阿灼,花灯的纸面上要写一句话的。”
“嗯……吃好喝好?”
“额,一般都写些诗词的……”
“我读书少……有了,之前听你念过一句——龙洞花鼓夜,仗剑走天涯?”
“是龙灯花鼓夜……”
“那就它啦,仗剑走天涯,多帅!”
“好,那我帮你写。”
“那你写什么?”
“愿身能似月亭亭。”陈玉林轻轻念了出来,然后盯着陈灼的眼睛。
“什么意思?你要奔月么?”陈灼一边笑,一边踩着桌子把两个人的等挂上房梁。
陈玉林抬头看他,烛火宫灯下,那张熟悉的脸庞格外温柔。
那首诗,还有后半句的。他心里默默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