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哥,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朱允炆被他拉着头也不回地走下山路,还被反复告诫不可回头。
此时骤雨初歇,晨光熹微,又陡又长的山路依旧清冷昏暗。朱允炆拉着陈子墨的袖子往下走,时不时地有残留的雨点压弯了叶子落在头上。
“嗯?什么事?”陈子墨举着火把,照着脚下的路,两人的影子被推上石梯看起来一拐一拐的。
陈子墨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转过头看朱允炆眼睛盯着石阶,微微摇头,“怎么了?”
“皇叔他,为什么一定要当皇帝呢?”朱允炆开口,“爷爷刚……他就……”声音落在地上没有人接。、
两人又下了数十阶,陈子墨才开口:“你知道凤阳花鼓么?”
朱允炆抬头:“知道啊,凤阳是爷爷的老家。爷爷登基后,家乡的人民都很开心,于是流行起边打花鼓边唱歌的活动。我听过的,很是喜庆热闹。”
“陛……”陈子墨叹口气改口接着说:“允炆,凤阳花鼓,民间私下有一句词是‘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
“对啊,”朱允炆接过话来唱起来:“皇恩四季都浩荡,不服徭役不纳粮。”
陈子墨却摇摇头:“那个版本是,‘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
“什么?!”朱允炆大惊。
“如今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咱俩都不再是朝堂里的人了。”陈子墨踏过石梯上的水坑发出啪唧一声,“据说洪武初年的时候,先帝想在凤阳建都,说是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义。而后迁江南14万户富人入凤阳。可是,就在这些人进入凤阳以后,爆发了一场大瘟疫。三吴地区的巨姓大族离开故土后顿成离水之鱼,资产全数流失,在数年之内,或死或迁,无一存者。其实……这是先帝筹划好的,那些富人的银子全部充了公。不然如今国库怎这充裕?这还只是人祸。此后便是三年恶水三年旱、三年蝗虫灾不断的天灾。可天灾不都是人祸的果么?”
“真?真的?”朱允炆愣在原地,“爷爷不会的,爷爷那么好。”
陈子墨倒是不禁一声冷笑:“嗬,他是对你好。他对胡惟庸好么?对蓝玉好么?陈宁、涂节、李善长呢?近百万被株连的亲眷党朋呢?”
“这些……”朱允炆哆嗦着嘴唇,“我知道他们死了,可不知道,有……近百万人也……?”他的嘴唇已经白了,不只是着凉还是受了惊吓,“可,可他们的罪名是谋逆啊,证据都有的,总不会是冤枉了……”
“当年先帝应邀去李善长家喝茶,行至巷口一阉人跑来说院子里有埋伏,然后就死了。后来,果然在外墙和内墙之间的巷隅里发现了排列着的近百号被甲执锐的家兵。”陈子墨说完停了下脚步,山坡上的山楂树结了红果,彤彤地坠着碧绿的雨珠。
“那,那就是谋反啊!弑君之罪啊!”朱允炆惊呼。
“这其实是先帝一手安排的局,做局的人,也是一个锦衣卫……”陈子墨最后几个字很艰难地吐出,“那个人后来被灭了口,那时也下着雨。”
“墨哥……?”朱允炆觉得样异,抬头看他。
“那个人,”他深深长长地叹口气,“是我爹。”
“!”朱允炆像被钉在原地,动不了一动,也说不了一说。
晨光堪堪在极远的山下抬头,弥漫依旧轻薄的山岚。陈子墨重新抬脚,下了一蹬楼梯。
朱允炆犹豫着开口:“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宫里……”
“这就说回,朱棣为什么一定要当皇帝了。当时的我,和现在的他,都是因为——不甘心吧。”陈子墨的语气里带着自嘲,和无可奈何的毅然,“我是不甘心父亲就这么死了,他是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样一辈子了。俗话说,宁可惹得一身剐,要把皇帝拉下马啊。”
“墨、墨哥,你当初是想、想、报仇么?”朱允炆拉住他的手腕,不要他再走了。
陈子墨望着他的眼睛,赤诚明亮,“刚开始的时候、最开始的时候,想过。”此刻他能感到握着自己手腕的那人一颤,“不过后来发现,找皇帝报仇是愚蠢的。尤其那人,还算是个好皇帝。”
朱允炆眼里各色神态变换。
陈子墨接着说:“不过允炆你信我,我从未对你有半分打算。这么多年的情分是真,我要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也是真。”
朱允炆低下头,看着水洼里倒映的苍郁树影和陈子墨高大的身姿,用力点点头,“墨哥,我信你……我也只信你了。”
“走吧,我们得快点了,这里离紫禁城还很近。”陈子墨牵着他的手转身。
“对了,那你是怎么信了那道长的?”朱允炆和陈子墨揭开了一个心结,语气变得轻快了不少。
“在湖边,你晕倒之后,我和他对峙之时,他给我看了一样东西。”陈子墨从怀里掏出来巴掌大的一块银色牌子,刹那掌中照亮出一寸流动的芳华,如火如云。
“这是什么?”朱允炆珍奇异宝玩得不少,却不曾见识过真正江湖上的东西。
“这是明教的圣火令——‘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共一十六枚,这一块便是其中的‘辰’,是早晨的意思。”陈子墨将这枚圣火令递给朱允炆看,略微注入内力,令牌上的云纹便浮现出霞光满天的颜色。圣火令,武林中最神秘莫测又最令人胆寒的兵器之一,此刻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对逃亡的人的手里。
“原来明教,是真的!”朱允炆惊呼,带着点不可理喻的开心。
陈子墨也被逗得微微扬起嘴角:“明教是真的,先帝和明教的瓜葛也是真的。所以,我才信了他。没想到,却害了他。”
“什么?”朱允炆又一惊,缩回伸向圣火令的手。
“此时,松明道长,应该已经去了。”陈子墨轻声说。
“去了?去哪里?”朱允炆不解。
“松明道长最后的话,是明教之人殉教前的遗言。先帝安排他在这里,为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天什么时候来,他就活到什么时候。这是明教里,一个人一生只领一次的任务——叫做‘宿命’。他见过我们,给了令牌和地图,便留不得了……”陈子墨声音清淡,仿佛见识过许多这种事情的样子。“你闻到的松香,就是他化去成灰的气味。”
“江湖上,竟有这样的事情……”朱允炆喃喃。
“天下之大,江湖也大,慢慢走吧。”陈子墨其实也算半个初出茅庐。
“墨哥,那是天下大,还是江湖大?”朱允炆突然问道。
“唔…………”他难得地犹豫了,“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一个人,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土地再大也有个尽头。江湖则不,江湖是在人心中。心中的江湖,一刹那便可剑气纵横十万里,上天入地,博古贯今斗转星移……”
“那应该是江湖大。”朱允炆给出一个答案。
“我也不知道……”陈子墨坦白地说。
“墨哥墨哥你看,日出!”朱允炆兴奋地说。
日初生,天地两极,路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