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允炆便是安安静静蹲在船头,红着眼睛看着悲恸不已的陈子墨。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子非他,怎能知道他心中所想,割到自己肉里的刀子,才是刀子。
许久许久。
陈子墨轻轻地把王显放平在船上,拾起自己的绣春刀,一下一下地划着水,把小船驶向对岸。
约莫离岸边不到一丈的时候,朱允炆低呼一声:“墨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惊愕。
陈子墨迅速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是一惊——在岸边,隐约有一个人形站立在那!陈子墨右手拇指一顶,噌地弹出绣春刀,同时左臂向后一伸抽出精钢伞,一步跨到船头,将朱允炆挡在身后。他盯着那个人形,一言不发,目光如鹰。身上的肌肉已经绷紧,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立即就能拔刀杀过去。
船,依旧在靠近。
那人缓缓抖开火折子,点亮了身旁一只插在地上的油火把,深行一礼,站直身子朗声道:“贫道是神乐观知官——松明散人。”
这人朱允炆和陈子墨都认得,只是不知现在是敌是友。陈子墨眯起眼睛,“道长可是等候多时了?”
今夜的行动,只有朱棣一党知晓,此人若也提前知晓,那必是逆贼一伙的。那更可怕的,是此人还知道先帝留下的逃生命道!陈子墨起了杀心。
不料松明散人却说:“昨夜梦见高皇帝,命臣来此守候。”
“你梦见了我爷爷?”朱允炆不等陈子墨说话,抢着从他身后探出头,被陈子墨一条胳膊挡着。
陈子墨不信,“匪夷所思。”
那道长也不恼,笑一笑说:“故人托梦、夜观天象这些事情,陈大人您不信也无妨,但是我们自有我们的道理……请放心,我是来帮你们的。”
“我怎么信你?”陈子墨反手扣住刀柄。
松明散人幽幽开口:“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我信你!”朱允炆带着哭腔脱口喊道。
“陛下?”陈子墨扭头看他,只见他已经泪流满面。
朱允炆拉着他的袖子擦了擦鼻涕,“墨哥,爷爷当年说,说如果我离开皇宫的话,遇到知道这几句话的人,便是可以信的人……”
“万一这句话被人套了去呢?”陈子墨问,他丝毫不避讳当着松明散人的面讨论这个问题。
“墨哥……我们信一次吧……我,”朱允炆话未说完剧烈地咳嗽着,“我太累了。”说完便晕了过去。
“陛下?陛下!”陈子墨一边戒备着松明散人,一边扶着朱允炆的背往里缓缓送着内力。
“陛下是劳累惊惧大了,旧疾复发。”他叹一口气,“陈大人,朱棣的人很快就会追来了。你们长路漫漫,请移步观中小憩片刻吧。”说着,他手里摊出一件东西。
那东西在黑夜里静谧地反射着火光。似铁非铁,似银非银,冷光中又仿佛有火焰流动。
“这是……?这是……!”一向冷静的陈子墨看到那个东西不由得震惊了,一连两个这是却没有下文。
松明散人点点头:“是的。”
陈子墨呵地苦笑一声:“原来是真的。”他接着说,“道长,搭把手吧。”
松明散人把那东西揣进怀里,俯下身拉扯着船头的纤绳。
陈子墨把刀收起来,精钢伞重新插回后背,然后他抱着朱允炆跳到岸上。他回头,望着小船上的王显……又半晌,他开口:“道长,借把火。”
松明散人反手从地上拔起一个油火把递给他。陈子墨一手接过火把,一手把朱允炆轻轻送到松明散人怀中,然后自己转身走向小船,又看了半晌,下定决心般地攥紧拳头。轻轻地将火把放在王显的身边,又解下自己的绣春刀和朋友的那把并排放着。火苗在夜的微风里摆动,舔舐上沉睡人的衣角,然后慢慢地温柔上燎。
陈子墨深吸一口气,用力将小船推开。小船悠悠地退回湖心,上面的火烧得越来越大,最后巨炎盖过了星光,冲天而起。
只不过,火终会烧完,烧完之后,星光复现,熠熠不变。
当燕王朱棣的手下寻了木筏也从地下河里漂出来时,水面寂静一片。他们不知道,有一艘船、一个年轻人,和两把绣春刀静静地,沉在湖底。
***
朱允炆醒来的时候轻轻转头,一下子就找到了趴在桌子上休息的陈子墨。他没有发出声音,静静地下了床,连鞋子也没有穿,地砖的凉气透过裹足布传到脚上,冰凉得陌生。
他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推开竹门,那一刻满世的月光如洒,劈头盖脸地照下来。深吸一口气,有些清冽,又有些甘甜,和宫中是不同的。
他的心情异常复杂。一国之君被人带着兵给撵了下去,还得逃亡在外,本应是狼狈不堪奇耻大辱。但他却觉得很轻松,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他只是望着,淡淡地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天地,仿佛一个新生儿。不由自主地笑了。
他朝外迈了一步,没看清门槛,咣当一声绊倒在门外。这一声惊醒了陈子墨。
“陛下?”陈子墨两步迈到门外,搀扶起朱允炆,却看他既没喊疼也没皱眉头,只是在笑着,满心欢喜地笑着。他有些疑心,该不会是惊吓过度傻了吧。
“墨哥,我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朱允炆站直了身子看着远方,“我现在觉得,每一根骨头都很轻松。我,本就不想当皇帝的……”然后他回过身子,抬头看着陈子墨,“墨哥,从今天起我就不是皇帝啦~你不要再叫我什么陛下皇上了,咋们都忘记宫里的事情,就做一对普通的兄弟,去看看江湖吧。”
陈子墨看着他的眼睛,也笑了,柔声说:“好。“然后接着说,“但是,朱棣的人会一直找你,你不安全。在你睡觉的时候,道长跟我说了很多……先帝,已经为你谋划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归处——一直往西走的乌思藏。”
“乌思藏?”朱允炆听了这个名字想了片刻,“是唐玄奘西去取经的那个地方么?”
陈子墨点点头,“你在那里,便可一世无忧。我送你去。”
朱允炆也跟着点点头,想问的话有好多,一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在路上再讲也不迟。
“时辰不早了,这离皇宫还近,咋们去醴泉找松明散人告个别就出发。”陈子墨回屋里提上已经收拾好的包裹,拍了拍后背的两把伞,退出来,阖上了门。
“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被视作明君在世,德行才干俱佳,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祥瑞。于是先帝朱元璋便在这神乐观里造了一方醴泉。
陈子墨和朱允炆到的时候,松明散人已经盘膝而坐。他身前一张长几,几上一鼎香炉,炉中知有香灰。
松明散人看到他俩,从几上拿起两柱香,起身递过去,“请柱香吧。”说罢,又递过火折子,接着说,“向祖师爷求个平安,从此江湖路远,请二位珍重。”
陈子墨看他如此郑重,放下手中的包袱,接过香点燃了,和朱允炆冲了醴泉拜了三拜,稳稳当当地把香插进香炉。
“贫道就不远送了,骏马已在山下。”松明散人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什么?”陈子墨被这没来由的一段话怔住了,盯着到账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他弯腰深深一躬,拉着朱允炆快步朝山下走去……
身后烟尘袅袅,似有一阵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