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腕反转,将女子纤细的身子狠狠贯入轿中,闭眼沉思着坐在她身边。朝夕被撞得眼冒金花,头顶磕到木帘子的脚踏,终于恢复了些知觉。轿子极大,内里空旷,她伏在脚踏边,宿醉未醒,抚着磕疼的额角,朦胧中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仰望着那个从未在梦中看清的身影,茫茫雾海中,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仿佛触手就能碰到。她也这么做了。这张精雕细琢的脸上似乎从来都是淡漠的,那样无上的出尘气度恍如神祗,他的眼中蕴藏着悲天悯人的慈悲,眼底却是没有温度的。他仿佛一直以来都站在那高高的云雾颠顶之上,俯瞰着众生,那一袭白衣仙瑞霖霖,静逸飘渺,却又那样的孤独寂寞。她的心中一阵抽痛,多想伸手触碰他,告诉他没有关系,她会陪他。可是他那么遥远,那么出尘不染,又岂是她这种污浊之人可以触碰的?
司夜离望着那只伸在半空又缩回去的手,帘中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隐约能感受到她紧闭的双眼下连光线都掩盖不了的悲伤,是什么样的悲伤让她蜷缩在他脚边,紧紧的抱住了自己?她就像只被人欺凌的无家可归的小狗,正全力的将自己抱紧再抱紧,恨不能完全融入黑暗中。他原本看着她的手想要侵袭向自己,本能的伸手要反击,但她像是无意识的,连他都不好再去回击。她背对着他,纤瘦的身子蜷缩的像个小孩,他伸出的手来不及收回,只好换成轻柔的拍了拍她墨发松散的头顶,似抚慰又似宠溺。而那个动作他做起来很是笨拙,似从未这般待人过。她似乎真的醉的厉害,也是黑衣人下的药太过强劲,渐渐地在颠簸中她歪着身子将他小腿当成了枕头,舒服的睡着了。
“公子,你的伤口又裂开了。”直到走出了很远,隐在黑暗中的两人才敢停下来,粗喘着气。他们未必是在害怕什么,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牵连上不必要的麻烦。
男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听到又一声音疑惑道:“小七姑娘为何会被人追杀?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沾染江湖中的人,那些人个个都是高手,出手狠辣,招招都想要她的命,她又不会武功,杀她太过容易,何必派如此大的阵仗,岂不多此一举?”说话的正是菩桃。
訾夙美人眯了眯眸,雪白的衣衫上虽然沾了些血,却是半分无损他的气度风华,反而如绽开在肩头的红梅,朵朵娇艳欲人。他此刻又恢复成一贯的懒散,眼底有着失血后的苍白虚弱,气色却是极好,他的唇眯成一条线,唇线柔软,唇色殷红,弯起时有一股致命的性感诱惑,似邪魅狷狂。
菩桃想到的事他又岂会没有想通,小七看似是个普通的女子,但她言语和动作间分明又非寻常女子,她的身上透着股神秘气息,令人忍不住想要窥探。他猜不透那些刺客杀她的目的,也猜不透她背后的身份是否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不过不管她叫什么,她既然那么想和他做朋友,那他就当她的朋友吧。抛开了身份、金钱、权利的诱惑,若还能是朋友的,别人也不会贪图自己些什么,这样的友情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不屑不耻的么,他到要看看,这个女子,与别人有何不同?!
“菩桃,你去安排住处,我们暂时不走了。”
“可是公子,我们不去找她了吗?”
“这里这么好玩,你舍得走吗?”訾夙美人摇了摇折扇,意有所指道。“别那么拘束,出来玩就要玩得尽兴,否则不是太对不起那些人了么!”
菩桃深深地泪流满面,他忽然无比的忧伤,有时候武功高也未必是好事,就比如遇到一个不靠谱的主子,真是比打输了架还要难受。不过他还好从小就被培养成保护他的侍卫,反正也习惯了主子的恶趣味。
轿子在府门前停下,夜已深寂,为防惊扰到府中其余人,只有少数几个府卫在门口迎接他们。“主子,到了。”伯恒在帘外唤了几声,均无得到回应,以为是他们在帘内睡着了,又等了一会。实然,帘内的情景又是怎样呢?!司夜离微拢的眉皱了又皱,无奈的将朝夕抱着自己小腿的手扯开,她立刻又攀了上来。不知是否睡的太过香甜,口水沾湿了墨色的袍服,在星光下散发着油亮的光泽。司夜离嫌恶的拨了拨她的头,她那丝滑的墨发一颠一颠颤动着,将他的腿搂得更紧,像个八爪章鱼。他挣不开一个醉酒的人,宿醉的人力气都死沉,又不好对一个酒鬼发火,可想而知能憋得人多难受。司夜离戳了戳她的头,沉声道:“宁朝夕,别搞花样,快起来,不然我就把你丢出去。”
朝夕睡意正酣,又难得做了个好梦,她很久都没睡得这么踏实了,哪里会理会别人在说什么,动了动之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去了。
绾发的小髻在没有木簪的固定下本就不太牢固,司夜离本是好玩,戳了几下,没想到会把发丝戳得越发散乱,乌顺的墨发沿着肩头垂坠而下,如倾洒下的瀑布,在月光下静静散发着柔和。她的睫毛如帘幕般遮盖着眼睑,同时也遮去了她眼底如深似海的幽深,她的半张脸被隐在黑暗中,同时遮住了她脸上可怖的疤痕,只露出脸部柔软的线条,每一笔都像是精雕细琢出的画,只是她太过纤瘦,下颌处的线条显得太过尖锐,看着人铬得疼。她睡着的时候像个孩子,他竟是半分没看出和她那奸诈的爹有任何相同之处。他拧了拧眉,无奈的将她抱起,伯恒和流锦见他们自帘中步出皆是一惊,眼神不知该摆哪里好。底下几个府卫私底下都议论过朝夕,哪个都知她不得宠,却不想相爷会亲自抱她回府,且是如此众目睽睽,都不曾见过府中有哪个女人有如此待遇的。他们这些个在相府久侍的人都清楚,相府虽然有几位侍妾,却是连一位有名分的夫人都没有,这些个姬妾都是不得已收下的,自然比不得朝中其他的官员。相爷不只清廉爱民,近些年来更是无欲无求,相府中的姬妾为何都斗得你死我活,互看不顺眼,不就是为了相爷极少去他们处过夜么。谁都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这也是相爷子息单薄的原因之一。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都明白秀怜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心中自然希望能有一位真正主事的主子,只是这位主子实在不济,令谁都没将她放在眼里。那么今晚,是都产生了幻觉不成?府卫们不敢揉眼,只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别走……别走……”朝夕迷迷糊糊胡乱挥舞着手,冬日天气寒冷,她手上受伤的伤口结了痂,暴露的肌肤上暗红色的血块怵目惊心,整只手几乎都要废去,被木簪贯穿的掌心只剩下虚无的空洞,仿佛风一吹就能从洞口露出森森的寒气。他终于知道她为何一直处在昏迷中,她是被疼晕的,潜意识里在告诉自己不要醒过来就没那么疼了。
伯恒看着也不忍心,走上前道:“奴才这就让人为夫人包扎一下。”
“不必了。”司夜离抱着昏迷的朝夕消失在门口,直到春暖阁中,芷澜焦急的等在苑前,阁中每个房内都挂着莹亮的琉璃盏,如萤火虫般盛开在夜空。暖黄的灯束照得房内金光闪烁,亮如白昼。
芷澜看到一道身影披星戴月,身后踩着一地银光,就这样翩然而至,飘坠至眼前时,心中既惊又喜。等反应过来时,那人已抱着小姐入了内阁。芷澜忙唤了小鱼小燕一起侍候,对于这个第一次踏入春暖阁的男子,他们一时慌了手脚,生怕侍候的不好他便不会再来。
“去拿剪刀和纱布,准备好清水,金疮药。”利落的说完,再不看一眼一直处在呆滞状态的众人。将朝夕放到她的寝榻上,这个女人依旧不肯放开他,抓着他的衣角,口中呢喃着听不懂的语句,他只好放弃立刻就走,执过她的手仔细的观察她的伤口,思索着该如何下手会减少她的疼痛。
被朝夕的伤口触痛到,芷澜恍然醒悟过来,拉着小鱼小燕准备去了。过了片刻,房中只听到女子犀利的惨叫声。或许是嫌她太过烦躁,那人直接将她敲晕了。冰凉锋利的刀片掠过烛芯,在烧得通红的烛火下消了消毒,手起刀落,迅速将掌心中死去的烂肉剜下,在芷澜的帮助下用纱布一点一点缠上。芷澜还是第一次离司夜离那么近,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不规则的跳动,忍不住偷偷地看了看边上的人几眼。距离太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幽的白檀香,她觉得自己已经醉了,冷不丁却听到昏迷中的小姐呢喃着几句“美人,我们继续喝”之类的骇语,芷澜惊了一惊,看到边上人眉皱的更深了。
“相爷,小姐她……”她还想解释什么,被司夜离止住道:“替她换身衣服,没有允许不许擅自离府,再闹出今日之事就等着和她一起受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