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咚咚咚…”
“谁?”
双拢在胸前的萧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听到书房外传来的敲门声后,回过神来沉声道。
“是我。”
门外传来了萧岚的声音。
“进来吧…”
萧岚应声走进书房,手里抱着一堆物什,期间一直垂着目。
走过一道屏风后,萧岚开口道:“父亲,这些是母亲留下来给您的东西。”
“放桌上吧…”
萧岚抬眼看了一下,却发现那名自己叫做父亲男人,正抬头看着窗外。
萧岚默不作声的向着桌子走去。
“岚儿…你恨父亲吗?”
萧岚听到这句轻飘飘的问话后,原本强行装出来的平静的样子一下子就被打破,眼眶突然便红了,猛的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恨你?我拿什么来恨你?我有什么资格来恨你?你给了我们一家安稳的生活,受人尊敬的地位,大元帅亲属啊,多么崇高的地位对吧?整个静安除了那几个姓秦的以外,就没有比我地位尊崇的后辈了。
这一切都是常年在戍边巡关的你给予的,不是吗?
该恨你的不是我!该恨你的是现在正躺在灵堂里的,那个你的女人!我和你女儿的母亲!”
萧岚眼中噙着泪水,语气从平淡渐渐变得激厉起来。
他不想把怯懦的一面展露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
只好将手里抱着的物品放在桌上,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里涌出来的泪水。
萧岚不知道的是,一直背对着他的萧鸣,笔挺的背脊,不知不觉的佝偻了几分,那拢在袖子里的双手,那双握住刀枪剑戟从来不会发抖的手,手指正细微的颤动着。
“你知道这些年母亲是怎么过来的吗?啊?不知道吧?
我来告诉你!”
萧岚抬起一只手来指着萧鸣。语气愈发激厉。
“每每有从边关换防下来的官兵回朝述职的时候,母亲她便早早的就会起来,就着烛光梳洗打扮,然后天还不亮就去到午门外候着。生怕错过了你的车架,不能够第一时间见到你。等到军队过来时,她总会用手指着部队的番号对哥哥和我说,这是那一支军队,是你从什么时候带起来的,当首的是哪些将军,那个时候母亲的眼睛总会特别的明亮。
而那些将军行过母亲的马车时,总会第一时间下马前来向母亲问好。
每当从他们口中得知你并没有随同部队一起回来后,母亲眼里的光悄然消失。然后那些将军递上你随军让带回来的书信后,母亲又会喜笑颜开的接过来。
然后让于叔带着我和妹妹回家,可是她……”
萧岚哽咽了一下,仍旧指着萧鸣的手收回来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
“可她总是会继续在哪里等着,继续眺望着驿路的尽头,她总是期盼着,也许!
哪怕!
万一!
你下一刻突然就出现在了路的尽头了呢?
每每从天色昏暗等到天色昏暗,她都没有等到你回来。
回来后,就会沉默的抱着你写的家书,走进你的书房,然后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一呆就是一整晚的时间。
然后,她又变成了和气的主母,温柔的母亲。
这样的场景,这十年来我和妹妹,每年都要看一次,哪怕这两年来,她都重病卧床不起了,也没有落下。
你说!她该不该恨你?!她能不能恨你?!你说啊!萧鸣!你说啊!
”
萧岚双手使劲拍在桌面上,最后一句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吼,像是要把这十年来积蓄下的一腔愤懑也一起对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的父亲,吼将出去。
萧岚双手拄着桌面,头埋了下去。晶莹的泪水像脱了线的珠子一般,一粒粒砸在桌面上,也砸在萧岚刚才抱来的物品上。
房间里一时无言。
只剩下了萧岚抽泣的声音,和不时抖动一下的桌上燃着的烛火。
过了好一会儿,萧终于止住了哭泣,收拾收拾了情绪,语气重归平淡道:
“父亲大人,没什么事的话,孩儿便告退了。”
说着,萧岚也没有等萧鸣出声,自行转身走了出去。
萧鸣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打算叫住自己的儿子,却看到他已经走屏风的一侧。
“岚……儿…
唉……”
萧鸣手抬在半空,手指犹自在颤抖着。看着自己儿子离去的背影,萧鸣口中呼唤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轻轻叹了一下。
……
萧岚走出书房的房门后,回过身来看了看屏风后的那个身影。
他当然听到了萧鸣唤他的声音,只是他无法说服自己原谅自己父亲。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萧岚终究还是扭头离去。
在走过房间转角时,却发现于叔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书房这边。静静的在拐角那里,背靠着柱子站立着,出神的样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左手臂上搭抱着一件裘子。
“于叔…”
听到萧岚问候的声音后,于正回过神,转过头来看着萧岚。
“小岚啊…好了吗?”
萧岚点了点头。
于正看到了萧岚脸上没有擦干净的泪痕,和依旧有些通红的眼眶。
将手上搭着的裘子抖到肩上,抬起手来帮萧岚擦拭了下未净的泪痕,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
“去歇着吧…”
萧岚点了点头,错身离去。
于正肩上裘子抖落到手里拿着,向着书房的门口行去。
……
房间里。
萧鸣在萧岚走后,拉开了椅子坐了进去。整个上身匍匐在书桌上,望着那堆萧岚抱来的物品,
一柄精致小巧的铜镜,一根普通木头做的簪子,一支斑竹制成的“萧”,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事物,萧鸣没有看清便已定定的出了神。
“鸣哥哥~你看这样子好看不好看?”
一名年华正好的女子,正对着一柄男子从城里淘换来的铜镜,一手摸着头上插着的,身后男子自制的一根木簪子,偏头向身后男子问道。
“好看!清儿怎么都好看~”
身后的男子,双手扶着她坐着的椅子的椅背,两眼爱怜的看着她。
“真的吗?”
女子开心的追问道。
“真的哟,我的清儿是这世上最美最好的女子。”
“咦~不知羞…嘻嘻~”女子轻笑出声。
“……”男子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鸣哥哥,我想听你曲子~”
“好~”男子拿过一旁放置着的“萧”,放到嘴边轻轻的吹奏起来,女子也跟随着轻快曲调摆着头。
…………
匍匐在书桌上的萧鸣,嘴角轻轻扬起一丝微笑。
就连于正走到了他身后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于正替他披上了裘子,他这才惊觉。抬起头来看向于正,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啊正啊……”
没有焦距的目光,又好似没有在看着他。
以前在家的时候,替他盖裘子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现在正躺在正屋的灵堂里。
独自冷清着,像是过去的十年一样,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啊………”
萧鸣长长的叹了一声。
于正默默地站在萧鸣的背后,看着他的背影,就像是以前的无数次一样看着他的背影。
于正忽然发现,原来那个自己心目中天塌下来依旧能一肩扛起,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大哥,不知什么时候也已两鬓染上风霜。
“大哥…”于正只叫了一声,便再也说不下去。
萧鸣直起身来,靠着椅背。
“啊正啊,你说大哥是不是做错了啊?……”
于正叹了口气,仅剩的左手轻轻拍了一下萧鸣的肩膀。
像以前很多次,萧鸣拍着他们兄弟几人的肩膀一样。
“大哥…”于正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萧鸣听到了于正的欲言又止,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又看到了他空荡右袖,眼神又是一黯。
摆了摆手。
“行了,你别作声。就你那张嘴,叫阵倒是一把好手,劝人就算了。”
萧鸣顿了顿。接着说道:“大哥只是在想,是不是这么些年,真的错了。你说,当年要是没有拾掇着你们走出大山,是不是现在大家都家庭圆满,儿孙满堂…咳!咳…”
于正拍了拍萧鸣的后背,帮他顺着气。过了一会儿萧鸣抬起手来,示意自己好了。
“你看啊,老三老四没了,老五今晨赶回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在马背上颠簸了半辈子,落得个腿脚不便,连出行都要人馋着的毛病。
老二至今还在埋怨我,当年为什么推他出去当那个劳什子的秦王,大哥看得出来,他更想我和他交换,他去戍边,我来坐那个位置。再看看你,兄弟里最小的你,为了救我这个大哥,五年前却也断了一只手臂……”
于正有些哽咽的说道:“大哥!别说了!……”
“你看啊,我都不敢去想你那么胆小的嫂子,这十年来她都是怎么过来。以前我带你们出去狩猎一天不回来,她就会哭得像个啥似的。”
萧鸣中途忍不住用手将脸好生揉搓了一番,这才把话说完。
“她这十年到底怎么过来的哟……”
声音渐渐低沉,话毕。
萧岚出神的看着桌上堆放着的那些物品。
好一会儿以后
“阿正啊”
“在的,大哥。”
于正回应道
“去帮我寻个箱子来,把这东西都装上,然后…”
“嗯?”
“然后烧了吧……”
“这…”于正面露难色。
萧鸣懂于正没有说出的话语。
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物品里的那根萧,然后向着灵堂走去。
“不看了,都是你嫂子喜欢的东西,就都烧去给她吧。”
萧鸣看着手上的这根萧
我有这个就够了,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