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萧鸣扼住身下的马匹,在眼前这个熟悉却已陌生的“家”前停下。身形随着马匹的剧烈喘息,一起起伏着。一路疾行而来,过往种种与两侧飞驰而去的街景一起,不断地在他心里盘旋。直到他停在门口后,依然不止。
望着眼前红花摘去新挂变成白的府门,他突然想就这么便转身离去。
眼前这栋除了门口两边驻守有士兵外,与静安城内其他的民宅并无二制的房屋,就是整个大秦,地位除秦王外,最显赫的元帅府祉了。
建立初时,秦王强烈要求将元帅府监造得与上央宫同制。却没有拗得过萧鸣坚持,于是元帅府的规格,在整个大秦衮衮诸公中,便成了最平淡无奇的。
用萧鸣的话来说就是:“安身之所,一室足矣。”他向来不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亦不喜好讲究排场。
就连门前院里的士兵,萧鸣本来也不要的,但秦王固执己见的没有理会他,还另外给他分了些前朝余下来的仆役。
…………
王驾在行到坎南内城门一侧时,一骑飞快的从后方追了上来,骑兵在队伍后侧远远的便勒住马匹。
“报!!!!”
一声略显凄厉的声音,拉住了犹在前行的队伍。
端坐于正中车驾上的赵政撩起幕帘。
“停驾。”
“停驾!!!”
随行内侍随即高声呼喊。
“何事喧哗?”
随行车架旁的内侍躬身回复道:“禀王上,是一名兵士由后方赶来,想必有要事禀报…”
赵政沉吟了一下
“带上前来”
“是”
内侍再次躬身,随即向着队伍后行去,不一会儿将那兵士带了上来。及至车驾前方时,兵士抱拳躬身向幕帘后的赵政行了一礼,赵政颔了颔首。
“何事?”
秦地规矩:
披甲见上者,抱拳躬身。
携武值卯者,顿步立兵。
兵士直起身来,面有悲切之色:
“禀王上,我是元帅府上护卫,受于将军之命前来禀报…元帅夫人她…她去了。”说道最后,声音越发显得有些哽咽。
秦王听到后,幕帘后的端坐着的身影不自觉的瘫了一下,沉默了一下,轻轻挥了挥手道:
“嗯。知道了,你回去吧。”语气中有着些许的轻微颤抖。
前来禀报的兵士再次抱拳,“诺!”然后便转身离去。
“来人!”赵政稍微收拾了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沉稳。
“在!”车架旁一名内侍上前回应了一声。
“命内务府官员,准备入殓物什,然后给元帅府送去。”
“诺!”
“慢着!”
得令的内侍正准备离去的时候,赵政又开口道。抬了抬手。
“尽快吧...”
役从恭敬的低了低头“诺。”便小跑着向内务府赶去。
随后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清姐终究还是去了吗?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赵政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形,使自己不至于倾斜,声音微弱得居然连幕帘都未传出去。
车架仪仗就那么在长街上停着,他们都在安静地等待着赵政的命令。
集群前往坎南区的民众,行在道路的两侧,不时转过头来打量着车架,也倒没有议论什么。
如果周信陵在此的话,看到眼前这一幕,估计他又要惊讶了。
因为秦地的民众对于君权,官员似乎并不像其他国家那般,畏之如虎。
碰到王架出行,居然还敢于抬头目视,自顾着前行...这不说其他比较周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诸侯国,就算是在周朝,都是要问个‘藐视君权’罪名的,是那种轻则鞭刑,重则杀头的罪过。
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稍远处城墙上的鼓声传来后,随行内侍相视了一下,用眼神交流着讯息。
一名地位不低,面白无须的内侍颔了颔首,然后躬身向着车架里的秦王请命道:
“王上…元帅应该是要进城了。”
上央宫中也存在很多的中官,宦官。都是那些被秦崛起时灭掉的诸侯国的。
初时本是直接遣散,因其都是些受人歧视的人,遣散后在民间受尽了侮辱。
赵政在一次巡视过程中听闻后,又全部将他们召了回来带在自己的身边,当然也有部分没有回来的。
直到十几年前,秦国定都静安,建立了君王行宫后,他们才算真正的安居了下来。
“嗯,起驾吧…”赵政用衣袖揩了揩眼睛,说道。
“诺。”那名内侍应了一声。随即长声唱道:
“起驾!”
车架队伍应声而动,向着城门行去。
牵马而行萧鸣,下意识的朝着兵门而去。
就在这时,两队持大戈的甲士从内城向着城外而来,三步留一人的从中门行出排开。
大戈(柄约成年人手腕粗细,长一丈二,尖端装戈刃,通常为步兵列装。主要用于勾、啄的格斗兵器。)这玩意因为形制过长,重量较大实战中局限性太大,秦军早已弃之不用。
仅留下了少量,供礼兵时使用。
萧鸣远远的看到了大戈士兵后,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另有一名兵士从“兵”门奔跑出来,最后在萧鸣面前十步得位置停下。
“启禀元帅!秦王让您经由中门进入。”
“好的,辛苦了...”萧鸣停下脚步回应了一下。
那名兵士退步站到边上立定,目光激动看着萧鸣一行。
“真是的~也罢,中门就中门吧。”萧鸣嘀咕了一下。
“走你~”
当先向着中门行去,那名兵士在萧鸣迈步的时候,便整顿了一下自己的身形,手按长刀昂扬的站在那里,笔挺得像是道旁的杨树一般。
萧鸣在路过他时,微笑着向他颔了颔首。
“立兵!”
一名站在队列最前头的兵士,长声喝道。同时抽出自己腰际侧的长剑,树直在胸前。他身后持大戈兵士,将本竖直于地的大戈擎起,半斜着插了出去然后横向拨动,直至与对面同样擎起的大戈交错,撞击在一起。铿锵的金铁交击连绵不绝的向着内城延续而去。
萧鸣一手抱着头盔,一手牵着战马,目光平静的行进在兵器丛林中间特地留出的道路,向着内城而去。
他身后的三百随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面,队形严整,神色肃穆。
与这安静肃穆相反的是,城楼上的鼓声,内城里的号角声越发昂扬起来。
.......
行过城门后,刚一步入阳光下,萧鸣下意思的抬起持缰绳的手在额头上方搭了个棚子,以此抵挡刺眼的光线。
“好家伙,阵仗挺大的。”
一手搭成的棚子下,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将眼前的景象全部揽收于心里。
在他面前的城内广场上,无数的民众安静地聚集在两侧。另有一队的士兵排列在他们前面,想必是在维持秩序。
正对着萧鸣的主驿道上,秦王赵政早已走下车架,当先站立在那一撮人前面,身后簇拥着一群人,萧鸣远远的便看到了其中夹杂着的几个老熟人“匹夫李斯~糙汉子司马错...”萧鸣收回手大笑着向他们走去。
居中的赵政远远的听到了萧鸣的笑声,嘴角紧紧的抿着,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身形竟又开始有些微微的颤动。身后的李斯等人都非等闲之辈,自然看到了秦王的样子,他们并不知其中详情,还以为是赵政看到十年未见的元帅而激动的。
.........
萧鸣离家戍边十年,在此期间元帅府的守卫换了一批又一批,门口值卯的士兵,居然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不过这么大批的“骑兵”停留在府门前,自然早有人员前往通报去了。
萧鸣默默的下了马向前走了两步,府门口本就注意着他的士兵们,目光一下子严厉了起来。
此番正是府上遭逢大悲的日子,这个两鬓斑白披甲的人,从面相上看去挺和善的,也穿着秦朝的甲衣,但这并不是他们放松警惕的理由。
这时元帅府的‘管家’于正从府里走了出来,府门两侧的兵士身形一正:
“于将军!”
于正本也是秦军中赫赫有名的将军,五年前与邻国交战的时候,于阵中被斩断了右手,萧鸣让他回来休养,本不算好战的他也便就此退了下来,婉拒了赵政给他安排的将军府,携一家老幼跑到了萧鸣府上做了一名管家。之前的于年正是他的儿子,至于于年口中的‘岚哥儿’死丫头‘萧嫱’则是萧鸣的一双儿女。
还在府门内的于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一下子激动得冲了出来,期间差点被并不怎么高的门槛绊倒。
口中呼喊着:“大哥!”
此时赵政骑了一匹战马追了上来,旁边将军司马错与几名护卫骑马紧随着。
稍远处后面还跟着一群小跑跟着的内侍,更远处赵政的王驾与诸公们的车架也在向着元帅府行来。
萧鸣放开了握着的缰绳,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前的于正。
于正转过身对着府兵吩咐道:“快去!快去跟小岚和画儿说一声,他们的父亲回来了...”
然后又转了过来,有些哽咽的说道:“大哥...”
萧鸣抬了抬手:“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于正于是收声没有再说下去。
萧鸣轻叹了一声,将手上的头盔递给了身后的一名护卫。
与此同时,赵政勒住前冲的战马,没等战马完全停下便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快步向着萧鸣行去。他本也是常经战阵的人,秦朝建国之初也没少在战阵中纵横来去。虽然久疏战阵,但马备制武这些已经刻进了骨子里的东西,如何能够忘记?
“卸甲。”萧鸣沉声道。
随即从他身后的护卫中走出三名人员,上前帮助萧鸣将身上的重甲除去。
正快步行进的赵政看到萧鸣正在卸甲后,立即顿住脚步,用尽全身气力的呼喊道:
“将军回营咯!”
萧鸣身旁的于正,还有远处刚下马的司马错也反应了过来。跟着赵政呼喊起来
“万!胜!”
萧鸣的三百护卫余下的人员都将戴着的头盔取了下来,齐声高呼:
“万!胜!”
正在卸甲的萧鸣身形也跟着颤了颤。
赵政每呼喊一句,他们也跟着呼喊一句。声音向着长长的驿道蔓延而去,驿道上仍旧行进着的人们都停了下来,静静的听着一阵一阵传来的“雷鸣”声。
元帅府的护卫也被感染,好几个护卫差点忍不住一起跟着张嘴,想到了自己的职责,又强行将那欲望忍住。
静安城上驻防的士兵统领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后方,他也是这些年才提起来的,还没真正的上过战场,所以不知道秦军从建国之前便流传下来的仪式。
但其实,那也是某几个人怕某人担心而想出来的办法。逐渐便演变成了秦军的传统。
城外正在组织扎营的一名将领,隐约间听到了什么动静。转过身来面向静安城方向。倾耳仔细听着动静,却没有再听到什么。
......
像以往他们每次出征回来时一样,赵政目含泪水想到,可惜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了。
除去重甲的萧鸣,抬头看了看府门,轻声在心里说道:
“我回来了...”
像以前很多次得胜回营后,掀开帘子轻轻说出的那句话一般。
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