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当修仪容于己,不形异色,太山崩于面,而神色不改。
季奡带着周信陵从廊道慢慢踱步进内院,然后指着西面的厢房说对他说道:
“平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这边,所以这一片的房间都没有人住。南面和北面的房间,你可以随意选一间住下。
至于西面...我住在西面,你就别想了。”
周信陵点了点头。
“那我就选南面吧。”
周信陵心想离旧土近些总是好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也罢。
嗯。”
季奡发出一个鼻音,然后转身向着南面的厢房走去。“里面堆积着平时内务府送来的一些用度,你如果要住在这间的话,需要把这些杂物清理到其他房间去,随便哪个房间都行。”
季奡带着周信陵走到南面的两栋厢房前,然后侧了侧身,让出一个位置。
“打开。”
周信陵依言跨步上前,伸手准备推开房门。他没看到的是,在他身后的季奡抬起左手的衣袖遮在了口鼻前。
推了推,没有推开。周信陵又猛地加了一把力,这次门终于打开了。
‘吱呀~’木质的门轴发出难听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阵灰尘从门上方落了下来,周信陵一时不察,顿时被灰尘迷了眼睛。
口鼻也满满吸进了一口尘土,呛得他当即咳嗽了起来。
双手空空的在面前挥舞了一下,想了想又转过身来背对着房门,然后就看到了正用衣袖捂住口鼻的季奡,又气又恼,不过温和的性格让他没有表露出一点的不满之色。
胸肺部的不适感让周信陵又想咳了出来,于是只好侧身让开季奡,然后弯下腰猛烈咳嗽了几下。
“和你说了,这边的方面从来没什么人住过,怎么就不听呢。”
季奡作势摆了摆手,挥了挥自身并不存在的灰尘。
过了一会儿,周信陵终于缓过来以后。这才抬起头来向着季奡拱了拱手:“是晚辈倏忽,并未曾想到这一出。”
季奡再次摆了摆手手:
“行啦!行啦!给你说了,这里是秦地静安城,不是你周朝的洛邑。你们那边的繁文缛节能免则免。”
“长有其出,不敢不从。”周信陵应声道,强行止住了再次拱手作揖的动作。
“好了么?”
周信陵点了点头。
“进去吧。”
说着季奡便率先跨过门槛,进到了房间。
周信陵用衣袖揉了揉眼角,紧随其后进入房间里。跨步进到房间时,手臂不由的在面前空空的挥舞了几下,他实在被那个灰尘给呛够了。
“这里面桌椅都有备,至于卧榻所需,都在北面的厢房里。从没有人用过,要用还得自己去尘,去虱,然后晾晒去味。这些你都会的吧?”
季奡这次倒是给周信陵说了个详尽,周信陵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事物,想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弄才是。
说完季奡便转过身来,看了看周信陵,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开始动手了,然后便让开周信陵,自顾着向门外走去。
“那个...季将军请留步~”
“嗯?”季奡停下将要跨过门槛的脚步,狐疑的看着周信陵。
“你还有什么事?”
周信陵脸上出现一丝不自然:“晚辈想问一下,现在应该做什么...”
季奡顿时无语。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马上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啊,你等我个瘸子来帮你收拾么?”
“不敢,不敢。”周信陵连忙摆了摆手。
“哼!”
季奡挤出一个鼻音,然后便走了出去。
余下周信陵局促的站在房间里,手足无措。
看了看房间里的事物,周信陵无奈的觉着,这比应付‘夫子’的辩难要难得太多了。
……
季奡再不去管周信陵会如何,自顾着走回前院,寻了个阳光照射的廊道,就那么依着柱子坐了下来。
犹自温暖的阳光轻柔的挥洒在他的身上,放开拐杖后的右手,搭在廊道的台阶上,轻轻的敲击着。
嘴里哼着早些年萧鸣教给他的歌谣。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yuè)。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他曾听元帅说过,这首歌谣是周朝收编的《诗经》里的。听闻那什么孔夫子删节诗歌的时候,还说不错来着~
常听别人说孔夫子特别有学问,不知道和元帅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季奡怔怔的出了神。
今天从远处传来的呼号声,引出了他业已远去的记忆。
本以为卸下了那身沉重的盔甲后,所有的一切也都可以一起放下了,然而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放下。
放不下那一帮出身入死的袍泽,放不下嘶鸣的战马,放不下铿锵交错的刀戈,也放不下雪白连绵的营帐、一个个木头似的哨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季奡突然仰天大吼了一声。随后就垂目再不言语。
纠结犹豫半天后刚解下行囊,准备动手开始收拾周信陵,被季奡一嗓子嘶吼吓了一跳,初时还以为是季奡怎么了,转念一想便已经明白。他这是被先前的呼号声勾起的心绪还没有平息下去呢。
周信陵不知道季奡为什么对“万!胜!”这两个字感触那么大,竟久久依旧没有平息。
他不知道秦军的习俗,但是那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倒是很熟悉,毕竟夫子授业传道时,说起军政,难得对这句话评点了那么几句好的。说:
“秦军上下一群草芥,居然也能说出这么豪情的话语。”
他的夫子夸誉什么的时候总是一褒一贬,要说什么的时候也总会欲扬先抑。
唉~
周信陵叹息了一句,然后挽了挽衣袖。开始下手收拾起来,至于能否?不予评说也罢。
季奡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双手拢在胸前,靠着柱子轻轻闭上了眼睛。
......
阳光渐渐向西北偏移,却好似尤其厚爱其下正闭目微暇的那个人,始终有那么一片映在他的身上。
当然不可能是上天厚爱,苍天眷顾的话,这会儿他就不会是在这里窝着了。
壮士死战场,将军死马背在他的心里面才是最好的归宿。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混吃等死浪费口粮罢了。
之所以这样,只不过是这两年来,季奡观察所得罢了。
入冬后,这个位置一天光照的时候最多。春天的时候要偏南方一截,夏天的时候要偏东一些,秋天的时候就要更偏南一些才行。个中好时辰,他早已深谙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