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多少次,我从噩梦中醒来,时而战栗颤抖,始终忧心忡忡。在梦中,我又回到了安珀的地牢,再度双目失明。我并非没有经历过牢狱之灾,在不同的年代里,我曾多次下狱。但在“意识百货公司”的“感觉剥夺专柜”上,孤独再加上几乎没有希望复原的失明,这可值一大笔钱,能买不少东西。这种体会,连同末日终临的感觉,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清醒时,我总能把这些记忆安全地锁在心中。但到了晚上,它们有时会跑出来,沿着走廊跳舞,绕着杂货摊嬉戏,一二三,蹦嚓嚓。布兰德被关在牢里的景象再一次把它们放了出来,一股不合季节的深寒也随之而来。而那最后的一刀更让这种寒意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永恒地盘桓下来。此刻,坐在这悬挂盾牌的客厅中,坐在亲族之间,我不可避免地想到是他们中某个或某几个人对布兰德下此毒手,就像艾里克对我所做的一样。尽管这个念头已经不算什么令人惊奇的发现,但与凶手同处一室,却无法确定他到底是谁,这始终让我心烦意乱。唯一令我欣慰的是,其他人——无论是什么身份,肯定都和我一样,感到思绪不宁。罪人也不例外,毕竟现在“兰登—科温推论”已经得到了一个证据。我知道,我一直希望元凶是来自外域。但现在……一方面我觉得应该更严格地控制自己可以吐露的信息;但另一方面,现在所有人都心绪不宁,正是诈取情报的好时机。携手御敌的渴望将起到很大作用,就连凶手也会努力表现得和其他人一致。谁知道他演这场戏时会不会露出马脚?
“好了,你还有没有其他有趣的小试验要做?”朱利安问我。他双手交叉抱在头后,背靠着我最喜欢的椅子。
“现在没有。”我说。
“真可惜,”他回答,“我还以为你会提议用同样的方式寻找老爹呢。这样一来,如果我们够运气,就能找到他,接着再由某人对他作出更明确的安排。之后嘛,我们这些人就可以用你带来的那些精巧的新式武器玩俄罗斯轮盘赌——胜者得到一切。”
“你这话可够毒的。”我说。
“不。每个字我都考虑过了。”他回答道,“我们一直在互相欺骗,我觉得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也许会很有趣,只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发现其中的有趣之处。”
“我们发现了。我们还发现,真实的你不比过去的你更好。”
“先不管你更喜欢谁,真实的我和过去的我都在想:你知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当然,”我说,“我有一些问题希望得到解答,它们都和现在烦扰我们的这些事有关。也许我们最好从布兰德和他的麻烦开始。”
本尼迪克特正坐在椅子上,盯着炉火。我转头对他说:“本尼迪克特,在阿瓦隆时你曾对我说,我失踪后,布兰德是到外域寻找我的人之一。”
“说得没错。”本尼迪克特回答道。
“我们都找过你。”朱利安说。
“但不是一开始就找。”我回答道,“起初只有布兰德、杰拉德,还有你,本尼迪克特。你是这么对我说的吧?”
“对,”他说,“但其他人后来确实也在找你。这我也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
“那时布兰德是否提起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我问。
“不寻常?在哪方面?”本尼迪克特说。
“我不知道。我想在他的遭遇和我的遭遇之间寻找一些联系。”
“那你就找错地方了,”本尼迪克特说,“他回来后,说自己没有成功。后来他在安珀待了很多年,安然无事。”
“这些我都知道,”我说,“但我也听兰登说过,布兰德最后一次消失,发生在我恢复记忆找回自我前大概一个月,这让我印象深刻。如果他在搜索结束后没说起什么,那在他失踪前有没有说过呢?或是在这之间?任何人?任何事?谁知道就说出来!”
众人相互看了看。但目光中好奇的成分多过猜忌或紧张。
“好吧,”莉薇拉最终开口道,“我不知道。我是说,不知道这是否重要。”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莉薇拉说话时把玩着自己的腰带绳,打结又解开,一次又一次,动作缓慢。
“是在中间的某个时候,可能根本没什么关系,”她继续说,“我只是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布兰德很久以前来到芮玛……
“多久?”我问。
她皱起眉。
“五十、六十、七十年……我记不清了。”
我试图记起在牢狱中大致推算出的换算公式。安珀的一天,似乎相当于我流亡中所在的那片影子地球上的两天半多一点。我想把在安珀发生的事尽可能换算到我的时间表中,看看有没有特别的巧合发生。那么布兰德去芮玛的时间,对我来说相当于十九世纪的某一年。
“先不管什么时候吧,”莉薇拉说,“反正,布兰德来芮玛看我,住了几周。”她瞥了兰登一眼,“他问起了马丁。”
兰登扬起头,皱着眉问道:“他说为什么了吗?”
“没明说,”莉薇拉说,“他说曾在旅途中遇到过马丁,然后他暗示希望再次和马丁取得联系。等他离开后过了些日子,我才意识到他这次拜访可能只是为了探询马丁的下落。你知道布兰德行事有多巧妙,他会不露声色地问出想要的情报。布兰德还拜访过其他一些人,我和他们谈过后,才逐渐看出他的意图。但我始终不知道原因何在。”
“这事——太古怪了,”兰登说道,“它让我想起了过去从没在意的一些事。布兰德很久以前曾向我打听过我这个儿子——可能就是在同一时期。但他从没提起遇见过马丁,也没说是为什么。一开始只是些关于私生子的玩笑话。我开始生气后,他向我道歉,并问了些关于马丁的更得体的问题,那时我只当他是出于礼貌,想给我留下个友善的印象。但如你所说,他确实很会钓别人的话。你过去怎么从没跟我提过这事?”
莉薇拉嫣然一笑。
“我为什么要提?”她说。
兰登缓缓点头,面无表情。
“好吧,你怎么跟他说的?”兰登说,“他都知道什么?有关马丁,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莉薇拉摇摇头,收敛笑意。
“没有。”她说,“其实就我所知,马丁接受试炼并失踪后,在芮玛没人听说过他的下落。我不认为布兰德离开时比来之前知道得更多。”
“奇怪……”我说,“他还和别人提起过这个话题吗?”
“我没印象。”朱利安说。
“我也没有。”本尼迪克特说。
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那让我们记下这件事,然后先把它放到一边。”我说,“我还想问些别的事。朱利安,我听说你和杰拉德曾试图追索黑路的来源,结果杰拉德在路上受了伤。我知道在那之后、杰拉德复原之前,你们两人在本尼迪克特那儿待了段时间。我想了解一下那次历险。”
“似乎你已经知道了,”朱利安回答说,“你把所有的事都说了。”
“你从哪儿打听到这些的,科温?”本尼迪克特问道。
“在阿瓦隆。”我说。
“谁告诉你的?”
“黛拉。”我说。
他起身走过房间,站在我身前,向下瞪视着我。
“你还要坚持讲你那个荒唐的黛拉的故事!”
我叹了口气。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不知谈过多少遍,”我说,“我已经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是她告诉了我这件事。”
“那么很显然,你之前还是向我隐瞒了一些事。这部分细节你从没提过。”
“那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朱利安和杰拉德这件事。”
“是真的。”他说。
“那先别管消息的来源,让我们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吧,”本尼迪克特说,“我可以坦率地说,需要为此事保密的原因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当然,我指的是艾里克。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不知道我的下落。杰拉德是我了解安珀动态的主要渠道。当时,艾里克对黑路的忧虑与日俱增,他最终决定派出斥候沿路而上,穿越影子找到它的源头。朱利安和杰拉德被选了出来。在阿瓦隆附近,他们被一支由黑路生物组成的强大部队伏击。杰拉德通过主牌联络到我,请求援助,我帮了他们的忙。敌人被击退了。战斗中,杰拉德断了条腿,朱利安也受了点伤,我把他们带回了阿瓦隆。就在那时,我打破沉默,主动联系上了艾里克,将杰拉德和朱利安的遭遇和下落告诉了他。艾里克命令他们不要继续冒险,伤愈后直接返回安珀。他们始终和我在一起,然后就回去了。”
“就这些?”
“就这些。”
肯定不止这些。黛拉还告诉过我其他一些事。她曾提起过另一位访客。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就在小溪旁,一抹细小的彩虹挂在水瀑上的雾气中,磨坊的水车一圈圈旋转,勾起段段梦境,又将它们碾碎。那天,我们斗剑,我们交谈,我们在影子中穿行。我们走过一片原始丛林,来到一条湍急的洪流旁,那里有个巨轮,大得足以用在诸神的磨坊之中,它在大河的推动下不断转动。那天,我们野餐,我们调笑,我们闲聊,她跟我说了很多事,其中一些无疑只是谎言。但她在朱利安和杰拉德的故事上并没有撒谎。她说过布兰德曾到阿瓦隆拜访本尼迪克特,我想这件事也可能是真的。“经常”,她还用上了这个词。
本尼迪克特现在毫不掩饰对我的怀疑,这一点足以使他保留任何他认为过于敏感、不适合告诉我的情报。该死的,如果我跟他易地而处,我也不会相信自己。但是,只有傻瓜才会继续追问他这个问题。因为这里还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
可能他打算日后私下告诉我布兰德拜访他时的情况。这其中可能有一些他不希望在众人面前提及的问题,尤其是在想除掉布兰德的人面前。
或者……当然了,也存在本尼迪克特就是幕后黑手的可能。我几乎不愿想到这个推论。在拿破仑、李将军和麦克阿瑟手下服役的经历使我既欣赏战术家的巧思,又钦佩战略家的见识。本尼迪克特同时具备这两方面的才能,而且他是最棒的。他刚刚失去了右臂,但这并未削弱两方面的能力,甚至无损于他的个人战技。在上一次的误会中,要不是我十分走运,很可能会被他轻易切成一堆肉片。不,我可不希望是本尼迪克特,而且我也不准备继续追查他此刻想要掩盖的问题。我只希望他是准备留到以后再说。
所以我就此罢手,“好吧。”我决定转向其他问题。
“弗萝拉,”我说,“在那次事故之后,我第一次遇到你时,你说的几句话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后来没过多久,我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回想很多事情。我曾想起这几句话,也曾苦苦思索。但我始终无法理解。所以可否请你告诉我,你说‘影子里有很多可怕的东西,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多’,是什么意思?”
“什么?我不记得说过这种话。”弗萝拉说,“但既然它给你留下这么深的印象,那我一定是说过了。你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安珀就像块磁铁,从周围的影子里吸引来各种东西。你离安珀越近,路就越好走,即使对影子里的东西来说也是如此。虽然临近的影子之间也会有些物质交换,但越靠近安珀,这个效果就越显著,并且更像是单向作用。我们一直对溜过来的东西保持警惕。然而,在你复原前几年,它们出现在安珀的数量比平时多了不少。它们大部分都是危险的生物。很多来自附近疆域,可以辨识。但过了一段时间,它们的源头越来越远。最终,一些完全陌生的怪物也出现了。尽管我们在相当广大的区域内寻找过驱使它们前来安珀的扰动,但这些突然出现的威胁始终没有得到解答。换句话说,极不可能出现的影子穿越,发生了。”
“这是从老爹还在的时候就开始的?”
“哦,是的。我刚才说过,是在你复原的几年前发生的。”
“我明白了。有人想过这个情况可能与老爹的离去有某种联系吗?”
“当然,”本尼迪克特说,“我始终认为这就是老爹离开的原因。他前去调查,或是寻找补救方法。”
“但这仅仅是猜测,”朱利安说,“你知道老爹的脾气。他从不说原因。”
本尼迪克特耸了耸肩。
“但这是个合理的推论,”他说,“我记得老爹曾多次提到他对这次——怪物迁徙,随你怎么说——的关注。”
我最近养成了任何时候都随身带一副主牌的习惯。我从盒子中拿出牌来,举起杰拉德的那一张,盯视着。其他人看着我,沉默不语。片刻之后,联结建立。
杰拉德坐在椅子上,吃着东西,长剑就放在腿上。他察觉到我的存在后,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说:“嗯,科温?有什么事?”
“布兰德怎么样了?”
“睡着呢,”他说,“他的脉搏强了点。呼吸还是那样——稳定。现在还太早……”
“我知道,”我说,“我主要是想请你回忆几件事:在老爹失踪之前,你是否记得他说过或做过什么,暗示着他的离去可能与钻进安珀的影子生物的不断增加有关。”
“这个,”朱利安说,“就叫诱导性提问了。”
杰拉德抹了抹嘴。
“对,可能有点联系。”他说,“老爹似乎很不安,心事重重的。而且他确实说起过那些生物。但他从没直说这是主要原因——也没说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比如说?”
杰拉德摇摇头。
“任何事。我——对……对,不管有没有意义,这件事也许你应该知道。在他失踪后不久,我确实搞清了一件事——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答案是‘是’,这我敢保证。当时我整夜都待在宫殿里,正准备返回旗舰。老爹一小时前就离开了,但我还在守卫室里,和索本队长玩牌。我们第二天早上就要起航了,所以我决定挑本书带上。我来到这个藏书室,正好看到老爹坐在桌旁。”他朝我坐的位置扬了扬头,“他正在翻一些老书,身上的衣服都没换过。他看到我走进来,冲我点了点头。我告诉他只是来找本书。老爹说:‘你来对地方了。’然后就继续读他的书。我在书架上翻找着,听到老爹嘟囔了几句话,大意是说他睡不着。我找到本书,向他道了声晚安,他说‘一帆风顺’,然后我就离开了。”杰拉德又垂下眼帘,“现在我敢确定,那天晚上他带着仲裁石,我看到它就在老爹的脖子上,就像它现在挂在你的脖子上一样清楚。我同样确定,前一天晚上,他没有戴。后来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不论老爹去了哪里,都把仲裁石一道带去了。在他的卧室里,没有任何他后来换过衣服的迹象。之后我再没见过这宝石,直到你和布雷斯对安珀的进攻被挫败为止。然后,艾里克就一直戴着它。当我问他时,他说是在老爹的房间找到的。我没有任何反面证据,只好接受他的故事。但我从不相信这个说辞。你的问题——再加上看到你戴上了它——让我把这些事都想起来了。所以我想应该告诉你。”
“多谢。”我说,这时我心中又升起一个疑问,但我决定此刻不去问它。为了大家着想,我用这句话作为结尾,“你觉得他需要更多的毯子吗?或者别的东西?”
杰拉德向我举杯,然后喝了一口酒。
“很好。好好照顾他。”我说道,然后用手覆盖住了杰拉德的主牌。
“布兰德似乎状况不错。”我说,“杰拉德不记得老爹说过什么话,可以将他的离去和影子的扰动直接联系起来。我很想知道布兰德恢复意识后,会告诉我们什么。”
“如果他能恢复意识的话。”朱利安说。
“我想他会的,”我说,“我们都受过很重的伤。我们的生命力是很少几件值得信赖的事物之一。我猜他早晨就能开口说话了。”
“你准备怎么处理凶手,”他问道,“如果布兰德指认出他的话?”
“审问他。”我说。
“那么我很乐意负责这个部分。我现在觉得这次你也许是对的,科温,而且那个刺伤他的人,也许同样要为不断的围攻,为老爹的失踪,为凯恩的死负责。所以在我们割断他的喉咙之前,我会尽情享受审问他的过程,另外,我也乐意负责最后的工作。”
“我们会记着的。”我说。
“也包括你在内,科温。”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