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久炎坐在牡丹亭中,斜倚着凉亭的栏杆,看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宦官轻声道:“别害怕,你们先站起身回话。”
“奴婢遵命。”两个小宦官战战兢兢地站起。
朱久炎对着撑着罗伞的赵来说道:“赵来,你安排个人去司药局,取点跌打伤药来给王狗儿用。”
“殿下真仁慈,好生体恤咱们这些奴婢。”赵来抓住机会拍起马屁。
朱久炎小眼一眯,笑得像一只小狐狸,他对着两个小宦官问道:“你们二人不是要去找承奉司马公公告状吗?跟我说说什么事吧,说不定比马公公更管用哟。”
王狗儿嗫嚅着不敢张口,张大也表情不太自然,眼睛望向别处。朱久炎察觉有异,他们好像是在害怕什么。
在害怕谁呢?
朱久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随从。按刀站在自己身后的小旗李天福,居然用他那鬼眼睛偷偷瞄着宫女们,对这边的事不太关心,应该不是他。
仪卫司的侍卫们面无表情,跟背景墙似的,看上去也不像。
世子府管事女官裴娘,正带着几个小宫女侍立在凉亭之外,端着水和水果,距离有点远。
那就是我身边的人了。朱久炎第一次认真打量身边的两个伴伴。马禾十六岁,大脑袋,虎头虎脑,眼睛小小的,显得呆呆的,不太像。赵来二十六岁,国字脸,体态魁梧,声音还有点雄壮,看面相就觉得挺老实,让人心生好感,成年后才进的宫?嫌疑略大。
朱久炎当即不动声色支开二人:“马禾、赵来,你们俩一起去请承奉副刘常来我这里。”
两个贴身宦官领命快步而去。
“张大,王狗儿,我可以护佑你二人周全。刚才的事,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比如,王狗儿的干爹是谁?他又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淋尖踢斛又是什么意思?”朱久炎坐直身体,正色问道。
张大眼珠一转,见那两个宦官都走开了,明显松了口气。他口才很好,几句话就将刚才发生事情分说得明明白白。
王狗儿是个孤儿,打小给湘王府宦官王延收养,王延管的是王府收粮厅。
每次王田庄户们上交王府公粮的时候,都要求把装粮食的斛子堆尖倒满。这时王延就会安排小宦官上去猛踢一脚,斛子不倒,但是上面的粮食尖会洒落下来。洒下来的粮食王延不允许庄户拿回去,算作是粮食运输和保管中的损耗。庄户们因此要多交不少粮食,这就叫作淋尖踢斛。
至于每斛踢落下来的粮食,自然都进了王延的腰包。
王狗儿打小便被王延打着骂着,每天要对着树练习脚力和技巧,好去帮他踢斛。
朱久炎目瞪口呆,这不是在贪污我家钱吗?这淋尖踢斛的方法很有智商啊,还是个高精技术活啊!每天不断练习,你是要去评高级职称?我家有八百顷庄田,就是八万亩地,王府庄户们缴纳上来的粮食,每斛你都要踢一脚!?这是多少钱啊?我特么一个体育老师算不过来了!
这些年贪污了我家多少钱!?巨贪!朱久炎立马做出判断:未必我家还养着一个和坤呢?
为家里抓个贪污犯出来,既可以树立威望,又可是了解王府的人事,还可以讨父母欢心,一举多得!得办好了。
再问仔细点。
他想了想,接着问王狗儿:“你爹不是王延吗?刚才那宫女吴嫦娥是王狗儿哪门子娘?”
王狗儿吭吭吃吃半天不做声。朱久炎看了看张大,张大会意,便替王狗儿回答:“殿下尊贵清洁之耳,原不该听闻这等龌龊事体。这吴嫦娥,原本就是收粮厅的女史,因王延掌管收粮厅,权柄在握,她便趋炎附势,依附了王延,情愿与之结为夫妻……”
朱久炎心道:“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太监和宫女这事儿,叫菜户好像……但这王府的宫女名义上不都是王爷的女人吗?这死太监不止贪污,还敢给我那亲王老爹带绿帽,胆子可真肥!”
张大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继续说着:“……吴嫦娥从此仗了王延的势,对我等宫人非打即骂,王狗儿是她的干儿子,受的打骂还愈加的重。”说到这,张大往左右看了一眼,又伏地朝朱久炎磕了个头。
“殿下,还有更可怖的事,奴婢不敢说与殿下听。”
朱久炎正想把他的话全部套出来,只见承奉副刘常小跑过来,一边拿袖子揩着胖脸上的汗,一边麻利地跪倒在朱久炎面前:“殿下,这班不晓事的猴崽子又惹了什么事?说予奴婢听,奴婢来教训他们。”他一边谄笑着,一边朝一起跑回来,正在殷勤给世子扇风的赵来使眼色,想一齐把小世子给糊弄过去。
刘常这胖太监,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一笑起来,倒是满脸和善模样,但配上尖声细气不男不女的鸭公腔调,以及用香料都难以掩盖的尿骚味,别提有多令人反胃了。
公公们去势时伤了尿道,大多都有尿不尽的老毛病,整日的淋淋沥沥,无法控制,所以身上总有一种骚腐味,只得大量使用香料,来遮盖住那股子尿臊味,因此阉人又被称做腐人。只有极少数宦官,因为阉割师傅手艺好才不会落下这“更衣之疾”。
本来这胖太监就使朱久炎心中无比腻味,还看到他给旁边的赵来一直使眼色。朱久炎面上天真无邪,心中却一阵愤怒:“妈蛋!这个死胖子,看我是小孩子好唬弄?居然在我面前跟我的人眉来眼去,偷偷传递信号,看我不整死你们!”
他嘴角一抿,轻声道:“赵来,我现在无聊得很,你别扇了。你学青蛙跳,跳那个台阶给我个乐乐,我没乐不准停。”
赵来献媚的笑脸刹时僵硬了。这世子殿下真难伺候,大热天的叫我跳台阶?会死人的!但他不敢磨蹭,更不敢分说,马上蹲下跟只青蛙似的一路往旁边台阶跳去,一边跳,一边赔笑。
刘常看出朱久炎心中的不满,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世子的脸色,见他小小的脸上风云不起,心想:这么个小屁孩儿,想必是看见小宦官挨了打,想打抱不平来着,应该还不懂得淋尖踢斛的事。
虽是如此想,但他的面上却愈加恭谨,躬下腰轻声问道:“殿下这是为什么事着了恼?告诉奴婢,奴婢即刻打他板子,把他屁股打开花。”
朱久炎沉吟一会,对刘常说道:“刘公公,我身边缺少两个机灵老实的人,挺中意这王狗儿和张大的,你把他们调到我身边来伺候我吧。”
刘常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调这两个小崽子去身边,这是警告我别找他们事儿啊,这世子殿下好生厉害,不像一个普通稚子!咱家得小心着点,不能因为平时王延的孝敬,就引火烧身了。”
他当然想不到,看上去天真无邪的世子殿下身体里居然是一个两世为人的现代成年人,心思自然缜密。
他不敢明言拒绝,委婉地跟朱久炎说:“回禀殿下,殿下看上这两个小子,自然是他们俩天大的福气。但殿下身边的人,王妃娘娘都要亲自过问的,待奴婢禀明娘娘之后,便打发他们来世子府上差,伺候殿下可好?”
朱久炎却不理他这茬,转头对张大说道:“以后你们俩就是我的伴伴了,没人敢欺负你们,若有不开眼的直接回我便是。”
张大闻言大喜,瞅了瞅王狗子,见他仍然呆呆的还不懂现在一步登天了,便用力扯着他的衣角一同跪下,大声回道:“谢殿下恩典!奴婢以后定当尽心竭力当差,伺候好殿下。”王狗儿这才明白过来,大声跟着谢恩。
张大扭头瞧了瞧,见还在烈日下跳台阶的赵来,瞧满身是汗都不敢一刻停歇。又见对他们俩来说是天一样的刘公公,在世子面前都俯首帖耳的模样。
他胆气顿生,便大声道:“奴婢要告发王延、吴嫦娥,这二人不只是淋尖踢斛,还干了灭绝人性的事,请殿下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