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一完,当即册封黎胖子为武义亲王。
武义当然指武昌起义,发明这个称号有两大用意:
其一,暗示中华帝国和中华民国在血统上的继承关系,黎元洪既是民国元勋,又是帝国亲王,洪宪帝也就不存在背叛民国的问题;
其二,打消辛亥功臣的顾虑——你们过去参加革命是对的,今天赞成帝制也是对的。
命下之日,车队浩浩荡荡,陆徵祥带着一帮文官去东厂胡同的黎宅道贺。
黎元洪撂下一句“无功不受爵”后便一言不发,做起自己最擅长的事——装木头人。
次日,收发室的人误收了袁世凯送来的王服,被黎元洪大骂一场,原件退回。亲信饶汉祥劝他暂且低头,也被赶出来,不再相见。
姿态既已做到,袁世凯不再理会装聋作哑的黎元洪。他拿起那尊刻有“诞膺天命,历祚无疆”的皇帝玉玺,下诏封爵一百二十八人,赐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和张謇“嵩山四友”封号,赐黎元洪、奕劻、载沣、那桐、锡良、周馥和世续“七旧侣”称号。
袁世凯自况嵩山,取五岳之尊、地处河南之意。诏令说得振振有词(“自古创业之主,类皆眷怀故旧”),但很明显是为了统战需要,把已无职权但极具社会影响力的重要角色拉出来装点门面。
“嵩山四友”的政治待遇很高,不用跪拜称臣,议事平起平坐,每年还给两万元顾问费。但徐世昌并不领情,在日记中写道:
人各有志,志在仙佛之人多,则国弱;志在圣贤之人多,则国治;志在帝王之人多,则国乱。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段祺瑞。
同袁氏父子闹翻的他什么也没捞着,每天在家闭门静养,有客来访就怒喷帝制,客人一走便大骂袁世凯。
一天,张佩蘅(袁世凯干女)听见老公又在骂,抢白道:“你今天的地位从哪来的,怎么这么没良心?”
段祺瑞闻言,气得跳了起来,当着仆人的面给了她两耳光。
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公开唱反调,袁克定深感留着只会遗祸将来,必欲除之而后快。张佩蘅听说后,立即去找干妈于氏反映情况。
于氏吹完枕头风,袁世凯叫来袁克定,教育道:“你姐夫(段祺瑞)虽然对帝制有意见,但只是用嘴巴讲讲而已。我听说你想对他不利,要立即停止!他是我们的至亲,现在事还没定,内部就斗起来,将来还敢设想吗?”
确实不敢。
因为西南出事了。
由梁启超执笔、云南督军唐继尧署名的最后通牒摆到了袁世凯的案头,称“天祸中国,元首谋逆”,要求袁贼无条件放弃帝制,诛杨度等十三人以谢天下。
两天后,没有收到答复的云南宣布独立,成立护国军,誓师北伐。
对此,袁世凯早就有预感。
二次革命后,北洋势力遍布大江南北,但,仍有漏洞。
由“外人”掌控的西南四省广西、贵州、云南和四川一直是袁世凯的心病,动不动就发作,眠食俱废。
终于,他以合乎情理的借口把云南都督蔡锷和四川都督尹昌衡调到北京,用高官厚禄供着,原职则分别代以唐继尧和陈宧。
唐继尧是蔡锷的老部下。作此安排时还没跟进步党闹翻(蔡是梁启超的学生),不能撕破脸。
陈宧也是拖到帝制运动开始前,才以参谋部代理总长的身份出掌四川。
袁世凯晚年,北洋系以“文有杨士琦,武有陈宧”形容此二人的重要性,事实上陈宧的谋略丝毫不亚于其军事才能。
天生一副苦寒相的他心机似海,以至于章太炎初见其人后悚然道:“一流人物,一流人物!他日亡民国者,必此人也。”
陈宧早年在武卫前军当管带,庚子国变中崭露头角,引起锡良的注意,随其入川,主持编练新军,累迁至镇统。
辛亥后投靠袁世凯,献计献策,屡立奇功。比如,建议裁撤“南京留守府”,使黄兴彻底下岗;设计将黎元洪“押解进京”,成为袁的政治俘虏。
以陈宧督川,并抽调冯玉祥部和另外两个旅与之同行,除了说明其深受倚重,也跟他在蜀中有众多袍泽旧属密不可分。毕竟,一旦天下有变,西南的半壁江山要靠四川来支撑。
为了巩固陈宧的忠心,临行前,袁世凯赠金二百万元,并让袁克定跟他拜了兄弟,唤其“二哥”。
南下当天,百官送行,汽车排成了一字长蛇阵。沿途军警林立,庄严肃穆,其阵仗除了孙文和黎元洪到北京时,未曾有过。
人群中,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露出倏然而逝的冷笑。
他就是蔡锷。
以一隅而为天下先
蔡锷和陈宧是老相识了,两人的朋友圈重合度很高。
在蔡锷看来,陈宧跟汤芗铭一样,都是没有节操的政治赌徒,随行就市,只不过前者藏得更深,不易察觉罢了。
十三岁那年,蔡锷考中秀才,后被推荐到湖南时务学堂,同总教习梁启超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谊。
戊戌政变后,他想东渡日本,却苦无经费,在袁世凯的资助下方才成行,考入陆军士官学校。
学成归国的他担任广西陆军小学总办,被李宗仁奉为天神下凡的偶像。
武昌事起,时任新军协统的蔡锷扛起义旗,赶走李经羲,被举为云南都督。
民国头几年,蔡锷紧密追随梁启超的政治立场,认为袁世凯“闳才伟略,群望所归”,极力支持他加强集权,抵御外患。
二次革命前,黄兴派密使约蔡锷一同举兵,蔡明确拒绝,还反劝对方珍惜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不要用武力解决政治纷争。
召蔡入京,在袁世凯,固然达成了其调虎离山的目的。而在蔡锷看来,越接近中枢,实现其政治主张的可能性就越大,故无论在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还是参政院,都兢兢业业,苦心赞画,直到筹安会的出现粉碎了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迷梦。
天津。
梁启超对前来问计的蔡锷道:“我的责任在言论,必须立即作文章公开反对;你在军界大有实力,应深自韬晦,不要引起他的猜忌,才可密图匡复。”
蔡锷然其说,每天和杨度打得火热,在八大胡同赏歌逐舞,诗酒风流,还跟名妓小凤仙擦出爱情的火花,把家里那位气得一哭二闹三上吊。
不仅如此,梁启超的《异哉》一文发表后,蔡锷逢人便说:“我们先生是个书呆子,不识时务。”在云南会馆发起军界请愿时,又第一个提笔签名,拥护帝制。
暗地里,则以卸任不久的贵州巡按使戴勘往来京津、居间联络,同梁启超敲定了讨袁大计:一俟袁贼称帝,云南即宣布独立。一个月后贵州响应,两个月后广西响应。以云贵之力拿下四川,以广西之力拿下广东,然后会师湖北,鼎定中原。
云南不成问题,但贵州和广西能接受策动吗?
答案是肯定的,不然剧情怎么往下走?
作为偏远小省,贵州一直不受重视。封爵时,督军刘显世只得一子爵,而且很快挨了一记闷棍。
袁世凯没有征求刘显世的意见,就把戴勘调到参政院当参政,换了一个交通系的人接任贵州巡按使。
当惯黔王的刘显世强烈不满,却颇能隐忍,暗自等待发难的时机。
目光下移,广西的陆荣廷,对袁世凯怨憎更深。
清末,龙济光和陆荣廷,一个广东提督,一个广西提督,作为两广总督岑春煊一手提起来的哼哈二将,互相不服,彼此较劲,却始终在伯仲之间,难分轩轾。
民国后,龙济光主动向袁世凯靠拢,陆荣廷则依旧我行我素。结果两人的差距逐渐拉大,封爵时,前者封公,后者封侯。
对陆荣廷放心不下的袁世凯把其子叫到北京来当官。而随着袁的疑心越来越重,陆荣廷打算终结“以子为质”的游戏,没打招呼便擅自召回了儿子。
谁知,小陆路过汉口时,忽因食物中毒暴毙。此事虽说蹊跷,但考虑到湖北是北洋的地盘,袁世凯难脱嫌疑。
动机很充分:做给所有被“扣”在北京的“官二代”看,告诉他们没事别乱跑。
杀子之仇,岂能不报?只是以卵击石,殊为不智。望着袁世凯猫哭耗子的表演(派员赴鄂料理丧事,大力旌表小陆之德),陆荣廷缄默不语。
他比刘显世更需要发难的时机。
北京。
蔡锷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便留下一张谎称病重、赴日治疗的假条,溜到天津,在梁启超家换装后坐上了开往横滨的船。
梁料理好一切,南下上海,同汤化龙等进步党骨干碰头。
收到蔡锷先斩后奏的呈文,袁世凯无奈地批了个“一俟调治就愈,仍望早日回国”,私下则对周学熙感叹蔡之精悍,远在国民党诸公之上,自己“纵虎出柙(xia,笼子)”,必酿大患。
心有余悸的他在袁克定等人的劝说下,决定于洪宪元年(1916)元旦举行更为隆重的登基大典,昭示天下,以壮声色。
可惜,取道香港、辗转回云南的蔡锷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同唐继尧和李烈钧(被老同学唐继尧专函请来)商定后,云南成立军政府,恢复“都督”,把所有滇军改编为三个军,合称护国军,蔡、李、唐分任第一、二、三军司令。
唐继尧提出让老领导当都督,留守云南,自己和李烈钧挥师伐蜀。蔡锷道:“我来非占位置,而欲对国家民族效力耳。”
的确,他早已同梁启超约定:事之不济,决不亡命;若其济也,决不在朝。所以,护国军开拔之日,蔡锷向一、二军的官兵道出了心声,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反:
今日不得已而有此举,非敢云必能救亡,庶几为我国民争回一人格而已。
为梦想痛苦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沦为笑谈
护国战争的规模比二次革命小得多,袁世凯以为不日即能荡平。
然而陈宧发现,麾下的三个旅根本不济事。一个旅长是蔡锷的旧部,冯玉祥则不愿为洪宪帝效忠,整天盘算着撤回陕西,投靠舅舅陆建章。
即便如此,川军的兵力也几倍于蔡锷的四千人马。
问题是,四川本土的军队不一定买陈宧的账。二次革命你可以指南方为“乱暴势力”,此番人可是打着“维护共和”的旗号来的,占尽道义上的优势。
果然,名正言顺的护国军连下宜宾、泸州,并策反了一批川军将领。
不过,空间还是为袁世凯换取了时间,以曹锟挂帅、吴佩孚与张敬尧为主力的三万北洋军在川南集结完毕,反攻泸州。
虽然蔡军神编过一本日后成为黄埔军校教材、蒋介石与毛泽东案头书的《曾胡治兵语录》,但过于悬殊的兵力还是让护国军感到空前的压力。
蔡锷一再向后方请饷,唐继尧节衣缩食,下令公务员只领基本的伙食费,挤出十万元送到前线,却再拿不出更多。
面对北洋军汹涌澎湃的攻势,“衣不蔽体,食无宿粮”(蔡锷语)的护国军没能保住胜利的果实,退到纳溪,与敌军隔江对峙。
袁世凯重赏三军。师长张敬尧加陆军上将衔,旅长吴佩孚授陆军中将,连团长刘湘都得了个陆军少将。
然而,随着已被戴勘策反、假意服从中央的刘显世骗得二十万元财政拨款后即宣布贵州独立,形势便急转直下……
袁静雪最爱吃的零食是五香酥蚕豆。
一天,她的丫头回家探望老人,遵其嘱咐,归府时带回一大包蚕豆,用整张的《顺天时报》裹着。
袁静雪一边嘎嘣脆,一边看报纸,忽然有了惊奇的发现。
这张《顺天时报》和她平日所看的论调南辕北辙,当找来同一天的报纸对比时,竟出现了日期一样,内容却截然不同的怪事。
袁静雪找到袁克文,问他怎么回事。
袁克文一点儿也不惊讶,说自己早就在外面看见和府里不同的《顺天时报》,只是不敢对父亲明说。
继而问道:“你敢不敢去说?”
袁静雪:“我敢!”
当晚,袁静雪把这张真报纸交给了父亲。
袁世凯浏览了一遍,问明情况,皱眉道:“去玩儿吧。”
第二天一早,袁静雪听说父亲用皮鞭把大哥打了,边打还边骂“欺父误国”。袁克定皮开肉绽,跪地求饶,袁世凯却一直打到手软方才罢休。
原来,府中的“顺天时报”是袁克定组织写作班子山寨的,充斥着对洪宪王朝的阿谀吹捧,而由日本人发行的正版,立场恰恰相反。
说到底,成天搞外交讹诈的国家哪有立场可言?唯一不变的立场就是削弱中国,趁乱打劫。不然何以大隈重信刚刚宣布“改行帝制是中国的内政,日本不拟干涉”,扭头就派特务护送蔡锷回滇,协助梁启超南下广西策动陆荣廷独立,送给孙文一百多万元倒袁,资助宗社党余孽搞满蒙独立……
很快,驻日公使陆宗舆收到日本政府的外交照会,要求袁世凯“切实延缓帝制”。随后,又承认护国军为交战团体,公然予以支持。
不久,广西独立。英、美、德、俄见局势失控,纷纷站到了袁世凯的对立面。
徐世昌来信说:“在今尚可转圜,失此将无余地”;
弃官从商的老友唐绍仪从上海发来骂电,称袁先生“廉耻道丧,为中外历史所无”;
就连读者以为领了便当的康有为也从日本寄来长信,劝“慰庭老弟”退位让贤。
比多米诺骨牌还快,各地的反袁电文雪片般汇集到北京。对此,唐在礼的解释比较中肯:
本来大总统四年一任,不少人希望自己的上司有一天轮到,将来大家都有鸡犬飞升的机会,各部门的职位大可轮流过瘾。当大总统被袁世凯一人包办,既而称帝,各方人物的不满可想而知。
最不满的当属冯国璋。
作为北洋系最大的实权派,袁总统一旦殡天,冯国璋接替总统之位的可能性极大;而要是洪宪帝驾崩,就洗好脖子等着新帝“削藩”吧。
事实上,这也是梁启超游说冯国璋倒戈的有力说辞。
“五将军密电”由此出炉。
这封没发出去的电报由冯国璋联合张勋、靳云鹏(山东督军)、李纯(江西督军)和朱瑞(浙江督军)作为发起人,征求各省督军签名后,公开迫使袁世凯取消帝制,惩办祸首。
结果,传到直隶督军朱家宝手上时,这个在洪宪朝率先称“臣”、改用奏折的倒车司机直接向袁世凯打了小报告。
冯国璋和张勋的倒戈,袁世凯早有预感。
改制之初,冯国璋接到参谋总长的任命,却要求在江苏遥领此职,拒绝赴京。
护国战争爆发后,袁世凯再次召冯北上,命其以参谋总长兼任征滇军总司令,措辞严厉。冯国璋计穷,只好称病请假,让江宁镇守使代行己职。
袁世凯遣使南下慰问,冯国璋毫无病容,握着来使的手哭丧道:“我跟了总统一辈子,他要如何便如何。不知怎的,现在总统不认我作自己人了!”
袁世凯听说后,愈发不满。
他又想起张勋,打算调辫子军征滇。
然而,阮忠枢刚到徐州,还没开口,张勋便先发制人,说全国局势紧张,兵力不敷使用,请转达元首,准其招兵十营……
为了北洋内部的团结,袁世凯都忍了,没想到二人合唱了这么一出。
攻守之势既异,再打下去不仅全无胜算,还可能酿出更大的危机。气急败坏中,他几乎晕厥,对身旁的夏寿田悲凉道:“一切都完了!我昨晚看见天上有巨星坠落,这是平生所见第二次。上一次是文忠公(李鸿章)死时,这次也许轮到我了!”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刚颁布《传染病预防条例》(中国第一部公共卫生法),袁世凯就感到身体不行了。
元宵节。
只想一家人吃顿安稳的汤圆,可六姨太嘀咕说袁世凯要是不封她为“妃”,自己就带着孩子回彰德。
八姨太和九姨太也提出同样的要求。
五姨太嫌她们不懂事:“别闹了!你们都当妃子去,爱管我叫什么就叫什么!”
能谋善断的五姨太是天津人,除大姨太沈玉英外,最受袁世凯宠爱,家里的日常生活全交她料理,连于氏都惧让三分。
结果三个女人合起伙来反讥五姨太站着说话不腰疼。
袁世凯把筷子一撂,叹气道:“别吵了!你们都要回彰德,等着送我的灵柩一块儿回去吧!”
说完,起身回办公室去了。
袁克文进来倒茶,转身离开时,被袁世凯叫住了。
很久没跟老二谈心了,他是袁家诸子里公认最有想法的。
袁世凯叹了口气:“为父昏聩啊!”
袁克文把壶放下:“权力之下无真相,因为其本质就是对信息的垄断。而这种垄断不仅是自上而下,也是自下而上的。”
袁世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