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王朝倾覆前,总有些殉节的忠臣孝子,用自杀告诉世人,这个朝代还不赖。可惜,清朝实在不得人心,实在无道可殉。
好不容易出了个湖北按察使(分管司法的副省长)马吉樟,还把殉节演成了闹剧。
起义发生时,马大人听说总督跑了,很淡定。又听说巡抚和布政使都跑了,还是很淡定。
问题是家人和下人没他觉悟高,开始不淡定了。
马大人一面鄙视他们的觉悟,一面做出表率。他穿好朝服,抱起大印,径直走到臬司衙门大堂,端坐正中,说是等革命党一到,他就自杀。
马大人正气浩然地望着远方,相信那一刻,他心潮澎湃。
开始还有若干衙役陪着,后来一个个全溜了。革命党没等来,倒来了许多围观的民众,大家像看猴一样看着马大人。
马大人不自在了——难道革命党忘了这里,一个也不来?
又过了会儿,马夫人领着众小妾来大堂探视,见马大人正襟危坐,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一拥而上,把臬司老爷拉扯了出去。
至此,武昌已完全落入革命军手中,铁血十八星旗冉冉升起。距离程正瀛的第一声枪响,仅仅过去十二个小时。
熊秉坤、蔡济民和吴兆麟传接力棒般,挨个完成了各自的历史使命。下一步怎么走,吴兆麟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作为一个队官,指挥上千人马攻克都督府早已超出能力范围,接下来的摊子,以自己的威望震慑不住。
可惜,文学社和共进会的领导,砍头的砍头,跑路的跑路,在革命最需要他们的时刻,齐齐失踪。如果没有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主心骨把舵,革命的小舟随时可能在大风大浪里翻船,届时,大伙一块玩儿完。
蔡济民给大家分析了一下形势:当务之急是组织一个领导机构,否则,以中华民族悠久的内讧传统不难想象,群龙无首会迅速导致革命军陷入内乱。其次,推出一个深孚众望的人,以其名义通电全国,号召各地响应起义。只有这样,武昌起义才不会被解读为寻常的士兵哗变。
众人想来想去,有资格担当起义形象代言人的,武昌就俩人,一个黎元洪,一个汤化龙(1874—1918)。
汤化龙出身富商家庭,天资极高,是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进士,后留洋日本,进政法大学学习法律。
1909年,汤化龙回国,正赶上清廷在各地开设咨议局。
咨议局是历史的产物。1907年,湖南乡绅熊范舆公然上书朝廷,请求速开国会。一石激起千层浪,民众谋求宪政改革的呼声,由乡野村舍席卷开来,涌入王朝权力的中心北京,构成了数千年历史上罕见的大规模请愿活动。
1908年,清廷颁布《钦定宪法大纲》,正式公布了以九年为期的预备立宪方案。
八十天后,光绪和慈禧先后离世。
抱着溥仪登上监国之位的摄政王载沣(1883—1951),主政后的第一次表态,就是遵循《钦定宪法大纲》,恪守九年预备立宪的承诺,定使宪政成立。
如果说国会是一款PC游戏,那资政院就是游戏的试玩版。由于该游戏研发周期过长(九年),连试玩版都迟迟不能上架。于是,游戏公司(大清)先行发布了试玩版的试玩版——咨议局,以纾望眼欲穿的玩家之渴。
咨议局就是省一级的资政院,由选举产生的地方绅商作为议长。
虽然选进局里当议员的十之八九都是具有传统功名的进士和举人,但与以往不同,这帮人毕竟通过了“选举”这一民主政治的形式——总比你一辈子没见过选票强。
咨议局作为省一级的民意代表,经常和巡抚对着干。矛盾闹到中央,资政院(1910年开院)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跟军机处对着干。
因此,咨议局在地方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以武汉为例,在汤化龙任湖北咨议局议长期间,组织成立了保安会,维持治安、消防救火,配备两千杆德国毛瑟枪,待遇比当兵还好。一遇全国有啥风吹草动,还时不时组团到总督衙门外游个行请个愿,完全一副地头蛇的架势。
起义爆发时,汤化龙正坐在家里生闷气。五个月前,清廷迫于压力,裁撤军机处,仿效议会制国家成立了责任内阁。然而,十三个阁员里九个是满清贵胄,只有四名汉族官员——载沣借立宪之名行集权之实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彻底寒了改良派的心。
对此,梁启超愤然指出,皇族内阁的设立将使以后的字典“无复以‘宣统五年’(1913)四字连属成一名词者”,“诚能并力以推翻此恶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则一切可迎刃而解”。
把改良派旗手生生逼成神算子,也算专制政府的一大特长。
当然,革命士兵告诉汤议长,改良行不通可以革命嘛。汤化龙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咨议局。
刚刚就座,熊秉坤等人便开门见山,要推举他做都督。
汤化龙赶紧起身,摆手道:“兄弟一向拥护革命,只是瑞澂逃走后必然电告朝廷,派大军攻打武汉。在下一介书生,不谙军事。都督一职,万万不可。”
时局不明,谁也不敢拿脑袋开玩笑。
黎叔上贼船
吴兆麟早就看出文弱的汤化龙不是带兵的料,不再为难他:“打仗还是得找个在军中有声望的人,我认为黎元洪最合适。”
蔡济民马上附和:“黎协统据说还在武昌城里,如果大家同意推他作都督,我这就带人去找。”
蔡济民为什么这么热心呢?因为和黎元洪是老乡,都是湖北黄陂人。
也许是平日里注意攒人品的缘故,黎元洪的命,不是一般的好。
这个进过北洋水师学堂,参加过甲午海战,做过严复学生,受过张之洞赏识的老好人从不克扣军饷,也不逢迎上级。
靠巴结荣禄上位的陈夔龙在当湖广总督时,小女儿病死,办丧事敛财,张彪的追悼金一送就是十万银元。反观黎元洪,仅送几块钱作吊仪,吝啬至极。
黎协统要真是穷鬼,陈总督还想得过去。问题是没过多久,汉口慈善机构筹集善款,黎元洪一出手就是三千大元,非常豪爽。虽说时人交口称赞,但陈夔龙却从此深恨黎元洪。
可惜,黎元洪在军中人缘太好,生活作风也无可挑剔,与结发妻子举案齐眉,陈夔龙始终无从下手。
1906年,黎元洪奉命督师,率兵镇压萍浏醴起义。部队开拔前,他召集属下军官,说:“我们打仗,一定要辨明暴徒的性质。如果对方是有政治诉求的党人武装,不要与他们死战,而应设法劝说,使其自行解除武装;如果是以抢掠杀戮为目的的土匪,则应坚决予以消灭!”
可见,黎元洪的思想还是比较进步的。
但思想进步不代表支持革命。坐到协统的位置,也算既得利益者了,清廷若垮台,吃了的还得吐出来,谁也不会傻到去革自己的命。
因此,当一个革命士兵兴奋地爬上协部的营墙,大喊“反动”口号,被卫兵擒到黎元洪面前时,他二话不说,拔剑就将之捅了个透心凉。
威武的姿势没摆多久,就让地动山摇的屋子给打乱了。南湖炮队轰完总督衙门开始轰协部。
参谋副官个个想逃命,力劝黎元洪“暂避”。
黎元洪见人心都散了,坐在这挨轰也于事无补,就跟参谋刘文吉回家换了身衣服,跑到附近一个下属家躲避。
第二天一早,黎元洪担心家里的积蓄被哄抢,派火夫去取。结果,火夫在搬运财产的路上被马荣和程正瀛盯上,二人带着一排士兵,跟踪其找到了黎元洪。
垂头丧气的黎元洪被“请”到楚望台。
革命士兵一字排开,鸣号举枪,向黎元洪行礼。
吴兆麟从人群中闪出。黎元洪见到老部下,心中稍安,责怪道:“你学问好,资历深,为什么跟他们胡来?”
一旁的马荣闻言暴怒,拔刀欲砍,被吴兆麟喝止了。黎元洪知道他二人在演戏,盯着吴兆麟,等他说话。
吴一脸苦相,为难道:“协统大人不要生气,昨夜厮杀,戾气过重,大家都还没缓过劲来(别惹我们)。现在,武昌群龙无首,主持大计,非您莫属!”
黎元洪岔开话题:“武昌孤城一座,朝廷很快大军云集,你们打算如何抵抗?”
吴兆麟开始忽悠:“协统不必忧虑。孙文携亿万军饷,黄兴率大批军舰,不日即到。”
吴兆麟敢这么吹,肯定是听熊秉坤说的。熊秉坤是听文学社说的,文学社是听共进会说的,共进会是听居正说的。居正是同盟会湖北分会的负责人,和孙武过从甚密。
黎元洪也不深究,继续问:“瑞澂等人就在军舰上,一旦率军反攻,事有不虞,该当如何?”
“可退守湖南,同盟会的焦达峰即将在长沙举事。”
又是听孙武说的。
黎元洪叹了口气,骑上士兵牵来的马,极不情愿地同吴兆麟往咨议局的方向揽辔而去。
咨议局坐满了人。黎元洪入座后,汤化龙起身抱拳拱了拱手,对众人道:“汤某全心赞成革命,但毕竟不是军人,不懂用兵。因此,都督是当不了了。其余诸事,在下尽全力帮忙。”
在场之人,心领神会,都把目光落到了黎元洪身上。
黎元洪愁眉苦脸地缩成一团,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喃喃道:“莫害我,莫害我……”
蔡济民怒了,拔枪在手,厉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黎公再不应允,我只有当场自杀,以谢殉难的弟兄!”
众人无不作激愤状,大厅外的卫兵也嚷嚷着要进来一枪崩了黎元洪。吴兆麟见戏演得很成功,黎胖子额上都渗出汗了,便俯身在他耳边道:“再推三阻四,酿成大乱,我也保护不了您。”
黎元洪脑袋一耷拉,算是默许了。
于是,众人一致推举黎元洪为湖北军政府临时大都督,汤化龙为民政总长。
第二天,一封《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都督黎布告》贴满了武汉。
武昌街头,万人攒动,百姓听说黎协统都革命了,激动异常。以往都是革命党小打小闹搞恐怖袭击,现在连清政府的高级军官都反了,大家顿时觉得推翻天朝不是没有可能。
但黎元洪不这么想。
专制政府维护独裁统治的第一要诀就是权力运作的不透明,你永远不知道高层那帮人在忙什么。
然而,参加过两次清廷秋操(军事演习)的黎元洪知道。
六年前那场在河南彰德举行的演习,让黎元洪见识了北洋六镇昂扬的士气和强大的武装,段祺瑞那犀利的目光至今回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屋外的普天同庆就像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世界,顾虑重重的黎元洪愣愣地望着北方。
汤化龙考虑的是另一件事——发布消息。
他的计划比蔡济民更周密。一面以瑞澂的名义急电各省督抚,用形势危急等措辞动摇敌心;一面致电各省咨议局,将这帮被清廷推到革命派家门口的改良派议员拉进来。
当蒋翊武把通电文稿送请汤化龙审阅时,汤摇头告诉他,明码是发不出去的,各省的电报局都掌握在清廷手中,要发必须用密码。
密码本在督办八省膏捐大臣(烟草专卖总局局长)柯逢时手上,以往咨议局发电,都得去土膏捐局找柯逢时。
汤化龙叮嘱蒋翊武不要为难柯逢时,以礼待之,自能要到。
又一场吊民伐罪
10月13日,电报均已发出,革命党开始炮轰死赖在长江上的楚豫舰。交火两小时,瑞澂不敌,命陈德龙将船开往下游。
这事对黎元洪触动很大,海军出身的他没想到楚豫舰竟如此不堪一击。看来,这世上最狠的不是船坚炮利的,而是敢玩命的。
敢玩命没弹药也没用,新军长期面临的就是弹药短缺的严峻现实。
本来,自打有了新军,淮军余部就被缩编为巡防营(武警部队),不受待见。可随着安徽、湖南的新军叛乱,军队的忠诚问题日益凸显,一些地方大员加紧了对新军的防范。结果便是宁可依赖巡防营,也不肯相信新军。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此显现:统治阶级原本用来救急的变革利器,却最终反噬己身。这再次印证了托克维尔的推断: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
小心翼翼的防范并没有帮助清廷消弭祸患,控制弹药的猥琐行为反而让更多的新军士兵对政府离心离德。
黎元洪不能彻底革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怕弹药不济,但这点顾虑在革命党打跑楚豫舰后烟消云散,他开始觉得革命似乎大有可为。
对付骑墙派要趁热打铁。蔡济民看出黎元洪立场有所动摇,就和蒋翊武一起撺掇他剪辫子。
生活就像变速自行车,有的挡很多人从来没用过。黎元洪突然想尝试一下,他不再拒绝。
剪辫后不男不女,黎元洪索性要求给自己剃个光头。
蔡济民哈哈大笑道:“都督这脑袋,真似罗汉一般。”
黎元洪照了照镜子,也忍俊不禁:“我看像个弥勒佛。”
不久,美国驻汉口领事特来拜会,当问及中国将来实行何种政体时,黎元洪干脆地回答道:“共和政体!”
既然木已成舟,何不拼死一搏?
在当晚召开的军事会议上,黎元洪一改往日猛打酱油的面目,郑重表态:“自此以后,我即为军政府之一人,不计成败利钝,与诸君共生死!”
他重拾领袖风采,慷慨激昂地进行了战略部署和战前动员,准备迎击清军。
此时,武昌起义的消息已不胫而走,成为各大媒体的热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