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彭、刘、杨三人被砍头的照片已经传示各营。瑞澂此举有点向古人致敬的意思——杀了熊廷弼,传首九边。问题是乱兵早就人心惶惶了,你还拿着鲜血淋淋显影效果又不好的黑白照片去吓人,不仅起不到震慑作用,反而使人心更加思乱。
面对白色恐怖,士兵们默然不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熊秉坤。
一个叫徐兆宾的率先打破沉默,站出来高声道:“我们不怕死,朝廷奈何以死惧之!”
鉴于国人向来以“勿当出头鸟”教育子孙,代代相传,人人都以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为幸,徐兆宾的勇气还是值得景仰的。当然,你也可以说徐兆宾是熊秉坤安排好的话托儿,毕竟生活在权谋大国,一切皆有可能。
熊秉坤顺势激动道:“早晚都是死,名单已在瑞澂之手,与其等死,不如一搏(晓之以理)!安徽的徐锡麟,同盟会的汪兆铭,一个刺巡抚,一个炸摄政王,一个死一个生。然而,无论成败,报馆刊登他们的事迹,坊间流传他们的照片,何其荣耀(动之以情)!况且,我们合力进取,并非没有胜算。若革命成功,那诸位就是誉满天下的民族英雄,光宗耀祖(诱之以利)!”
群情激奋了:“大丈夫能死个惊天动地,虽死犹荣!”
同盟会胼手胝足造了二十年反也没成功,瑞澂用了不到二十天就逼反了武汉新军,真可谓君要臣反,臣不得不反。
工程营的同志统一了意见,熊秉坤立刻去邻近的二十九标第二营,找到营代表蔡济民。
蔡排长正躺在床上蒙头大哭,想是刚刚得知杨洪胜等人的噩耗。
听说熊秉坤要起义,蔡济民擦干眼泪,振作精神,当即唤来附近的三十标的同志,共同议定了起义时间——当晚七点。因为有杨洪胜之前送的几盒子弹,熊秉坤等人信心十足。
纸包不住火,尤其包不住怒火。新军内部要暴动的小道消息,开始在中下级军官中风传,空气里弥漫着躁动与不安。
傍晚,队官罗子清搔首踟蹰地走进了熊秉坤的营房。
“听说今晚起事,要排满杀官?”
“排满是肯定的,杀官为了夺权。管带以上,估计都跑不了!先前安徽、湖南的军队起事失败,是因为有我们湖北第八镇在。只要我们湖北起事,各省必定响应,谁敢反对,必死无疑!”
罗子清沉默了,半晌方道:“大家都是汉人,今晚我外出,有事你们多担待。”
一个队官请一个正目“担待”,放在平常,是难以想象的。
首义第一枪
晚上七点,例行点名完毕,工程营的士兵回到营房,拿出枪支待命。
出于好心,熊秉坤找到拜把兄弟陶启元,对他说:“你哥哥陶启胜一向不合群,得罪了不少人。他又是个排长,大事一起,性命堪忧。我不忍见你兄弟离散,你去劝劝他,让他起事之际万勿出头。”
陶启元心下感动,赶忙找到哥哥,说明缘由。
谁知陶启胜不但不领情,反而像发现了新大陆般一跃而起,叫上两个卫兵就去各棚查验。
陶启元暗暗叫苦,只得回去找熊秉坤。
陶启胜进了三棚宿舍,发现士兵金兆龙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枪,其余几人也全副武装,气氛异常。
“今晚不是你值班,为什么擦枪?”陶启胜问。
金兆龙漫不经心道:“没别的意思,以防万一。”
陶启胜:“万一个屁,你是想造反!”说着,就让卫兵去缴金兆龙的枪。
金兆龙蓦地起身,硬顶道:“老子就是反了,你想怎么样!”
空气凝滞了。
陶启胜恼羞成怒,扑上前去夺金兆龙的枪,二人扭打起来。
金兆龙身材短小,没几个回合就被陶启胜压在了身下。他喘着粗气喊道:“弟兄们,别愣着,动手啊!”
众人回过神来。一个叫程正瀛的兵最先给力,举起枪托就朝陶启胜头上猛砸,视觉效果堪比狮门的血浆片。
陶启胜头骨被砸裂,血花四溅。两个卫兵见势不妙,逃之夭夭。
陶启胜害怕了,捂着血肉模糊的脑袋夺门而去。
程正瀛也害怕了,长官是自己打残的,日后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情急之下,他举起枪,瞄准陶启胜的腰肋,扣动了扳机。
熊秉坤后来回忆说:“此即首义第一枪也!”
枪声一响,工程营的革命士兵登时振奋了,一个个提枪冲出宿舍。为了壮胆,还纷纷向天鸣枪。
枪声惊动了工程营管带阮荣发。他抓起手枪,带着右队队官黄坤容就往士兵宿舍赶。
迎面撞见一路狂奔的陶启胜,后面跟着一大群喊打喊杀的士兵。这种场景使阮荣发产生了错觉,以为陶启胜是领头人。
素有神枪手之号的阮荣发抬手就是一枪,陶启胜应声而倒。
阮管带余威尚在,革命士兵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
“弟兄们,造反是要灭九族的。现在首恶已诛,大家各回各棚,我保你们无事。”
革命士兵出于服从的惯性,听了阮荣发的话,颇有所动。
形势像弹簧,你弱他就强。此时的熊秉坤正和几个士兵躲在营房二楼观望,眼见楼下同志就要缴械投降,熊秉坤操起一个花盆,照着阮荣发的大脑袋扔去。
旁边士兵见状,也争相操家伙。一时间脸盆痰盂横飞,砸得阮荣发和黄坤容抱头乱窜。一个士兵趁乱朝阮荣发放了一枪,没有打中。阮荣发开枪还击,且战且退。
混乱中,阮荣发射杀了一个追他最紧的士兵,激怒了众人。
一个叫徐少斌的追上阮荣发,用枪抵着后脑,一枪毙了他。程正瀛也顺势撂倒了黄坤容。
士兵们激动万分,奔走相告,“暴动者生,留营者死”的口号响彻夜空。
熊秉坤却忧虑地望着楚望台的方向。
位于蛇山之上的楚望台是清末四大著名军火库之一,囤积着数以万计的德国毛瑟枪和汉阳造,子弹不计其数。
最初制订的起义计划里,收取楚望台是最重要的一环,各标各营的革命代表也都心中有数。
守楚望台的是工程八营的左队,革命军代表叫马荣。而楚望台的监督官则是张彪的心腹李克果,此人当过工程营的管带,熟知军情,却被临时调来看守军械库,可见形势之紧张。
熊秉坤等人的枪声一响,惊动了正在楚望台值班的李克果。他立刻让人把左队队官吴兆麟(1882—1942)找来,命令道:“马上集合队伍,严加看护军械库。擅闯者格杀勿论!”
左队士兵很快集合完毕,等待李克果训话。
李克果说了一堆大家不要惊慌、认真安排布防的废话,听得底下好多士兵都想回敬他一句“我们并不慌张,只是祸起萧墙”。原来,这帮士兵里十之六七都是革命士兵。
马荣耐着性子听李克果说完,发问道:“我们手里一颗子弹都没有,乱党冲过来,如何抵挡?”
为了防备新军哗变,瑞澂下令收缴了所有实弹。最狠的是,军械库守军的子弹也要上缴。这就构成了逻辑学史上的著名悖论——楚望台悖论。它的两难之处在于,既要收缴弹药库守军的弹药以防止他们造反,又要靠这支没有弹药的守军去抵御其他来抢弹药的反叛者。
枪声越来越近,吴兆麟急道:“总不能让弟兄们用血肉之躯去挡子弹吧!”
“当然要发子弹,仓库主任,开库!”李克果命令道。
“没有总督的命令,我不能开库。”仓库主任很轴,却是保管钥匙的优秀人选。
“叫你开你就开,出了事我负责,再罗唆我毙了你!”李克果掏出手枪。
仓库主任只好依他。
士兵们井然有序地排队去弹药库领了子弹,一个个暗自窃喜——全是演技派。
马荣见最后一人也领到了子弹,举枪朝空中发了一弹,高声道:“弟兄们,反了!”
左队士兵按捺已久,无不鸣枪宣泄。
李克果惊呆了。刹那间,他的世界观崩塌了。没有李克农之智,没有李克用之勇,他只是李克果,路人甲李克果。在随从的掩护下,李克果掩面跑下了历史的舞台。
吴兆麟也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
饶是瑞澂机关算尽处心积虑,防火防盗防弹药,守卫森严的楚望台还是弹指间便落入革命党手中,再次验证了那句老话: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瑞澂的残念
待熊秉坤等人来到后,二十九标、三十标的党人也陆续到达,汇集到一起共有四百多人。
熊秉坤站在李克果训话的地方,宣布当晚的革命目标——以“湖北革命军”为旗号,破坏湖北行政机关,完成武昌独立。
底下的士兵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没几个认真在听。还有几个不服气的嘀咕道:“这个熊秉坤不过是后队的一个正目,凭啥指挥我们?”
军队最讲论资排辈。望着嘈杂混乱的士兵,熊秉坤五内俱焚。革命尚未成功,瑞澂和张彪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反扑。要是拖到天亮,清军集结,则胜负或未可知。
焦灼间,哨兵(巡逻兵)押来一人,却是吴兆麟。
吴队官见丢了楚望台,正准备手捧酱油埋头疾走,但转念一想,外面其实更不安全。军械库没守住,张彪饶不了他;遇见革命党,又会把他当反革命处理了。纠结的吴兆麟在附近徘徊转悠,正好让哨兵撞着。
吴兆麟早年加入过湖北的革命团体日知会。该会在当时非常有名,黎元洪的秘书刘静庵、国学大师熊十力都曾入会。
然而,当日知会被清政府查抄后,吴兆麟就逐渐疏远了革命党人。虽如此,因有文化有想法,他编写过的许多军事作战的小册子很受士兵的欢迎。
熊秉坤望着灰头土脸的吴兆麟,两眼放光。在和蔡济民等人商量后,一致决定推举他当临时总指挥。
“吴队官,你刚才去哪了?”
“我躲起来了……”
“你放心,大家都是汉人,不会为难你。现在,我们决定拥你为临时总指挥。”
吴兆麟赶紧摆手:“弟兄们不杀之恩,吴某已感激不尽,哪敢再当总指挥。”
“我们读过你写的教材,这里的兄弟,哪个没受过你的影响?今日之事,非你不可!”
围观的士兵无不赞同附和,吴兆麟却一再拒绝。
金兆龙急了,他可没兴趣玩三推三让的游戏,挺着刺刀威胁道:“叫你干你就干,等鞑子组织好了,谁也甭想活!”
望着那一张张稚气未脱、充满期待的脸,吴兆麟动摇了。终于,他下定决心,答应了这项不成功便成仁的差事。于是,半个世纪后,他的形象出现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那座手举驳壳枪带领士兵冲锋的浮雕,正是以吴兆麟为原型。
吴兆麟走上高台,环视众人,大声道:“推举我为总指挥,都愿意吗?”
“愿意!”声震云霄。
“既如此,大家一定要听我指挥。违抗军令者,斩!”
“同意!”
熊秉坤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没有康梁,没有孙黄,甚至连蒋翊武都不知所踪。几百个士兵的自发行为宣示了人心的向背,也点燃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
夜里十点半,吴兆麟下令士兵往楚望台西南集结,整装待发后,立即攻打湖广总督府。
兵分三路,平行推进。由于要分兵留守楚望台,进攻的兵力十分薄弱。除了蔡济民所率的一排,其余队伍均被敌方强大的火力所阻。
蔡济民一到督府门口就乐了。原来张彪亲自指挥人马,严阵以待,一边是机枪哒哒哒地放,一边竖起一面大旗,上书:“本统制带兵不严,致尔等叛变。汝等均有身家,父母妻子倚闾在望,汝等宜早反省,归队回营,决不究既往;若冥顽不灵,则水陆大军一到,定诛灭九族,玉石俱焚,莫谓本统制言之不预也!”
张大人虽然把平乱搞得像拍历史剧,但杀起人来一点不含糊。纵使革命士兵英勇无畏前赴后继,依然无法突破枪林弹雨。督府门前,尸横遍野。
关键时刻,南湖炮队从天而降。
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前面用两场戏的笔墨做过铺垫。戏剧创作最讲究“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不可能写着写着就把一支活生生的军队给写没了。
在徐万年的率领下,南湖炮队在蛇山布好了阵。吴兆麟得知后,立刻派人通知前线的蔡济民,让他想办法帮炮队定位轰击目标。
蔡济民四下里看了看,一个“乾记衣庄”的匾额映入眼帘。他立刻命人去衣庄放了把火。火光的映照下,总督衙门再也无处藏身。
排炮声声,震天动地。一轮过后,督署大堂和八镇的司令部都被夷为平地。
瑞澂慌了,准备逃跑,师爷张梅生力劝不可。清制疆臣死封地,弃职逃逸属杀头重罪。咸丰七年(1857),英法联军攻陷广州,两广总督叶名琛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被后人讥为“六不总督”。其实,叶名琛不是不想走,是走了一样死,还自毁形象。瑞澂心理素质差点,就连形象都不要了。
偏偏此时又跳出来个楚豫舰管带陈德龙,说船都开过来了,总督大人你快走,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为了减轻领导的罪恶感,陈管带还正义凛然道:“逃到军舰上不算逃,一样可以指挥反击。”
炮声隆隆,有几颗就在不远处爆炸,震得瓦片碎裂,惊叫一片。瑞澂的耳朵嗡鸣了,周遭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
“吾等自此以后,无安枕之一日。”
这是1907年安庆起义爆发后,自己的老上级,时任两江总督的端方发给陆军部尚书铁良的电报中的一句。端方当时忧心忡忡的神态,瑞澂至今记忆犹新。
“重臣出使,炸弹窃发;疆臣阅操,火枪致命。”那时的瑞澂,是江苏布政使。他添募水师,购置兵轮,将自己治下的新政办得有声有色。当在报纸上看到这句时,瑞澂摇了摇头,他不明白太后老佛爷在犹豫什么。五大臣出洋考察归来,朝廷虽已颁布“仿行宪政”的国诏,却只有一个“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的模糊表述,这就给了革命党口实,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攻讦清廷是“假借立宪,巩固其万年无道之基”。
“凡督抚到任六个月后,倘所属地方出有巨股土匪重案,定唯该督抚是问。”这是当年下发的上谕,里面严词怒斥了各地大员于时事多艰之际养尊处优、荒废吏治,以至酿成地方巨患。
对此,瑞澂又表示不理解了。人心浮动久矣,吏治从来荒怠,这是事实。但在中国,一切问题都是政治问题。你老佛爷为什么不能痛下决心立宪呢?载泽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立宪利于国,利于民,唯独不利于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是宁可相信瞿鸿禨那个老顽固的。
当然,历来的保守派反对改革都必祭一面大纛(dao),上书“民智未开”。他们的逻辑是:人是政治机器的操纵者,人不正,再精密的仪器也会被用偏。而人性由传统雕琢,被文化塑造,改变非一日之功。
难道中国人的人性等同于奴性,天生就要忍受不公、压迫和种种限制?诚然,西方政治体制中渗透着的自由、民主、平等的理念是建立在其契约精神的源远流长和深入人心的基础之上的,但任何一种生活方式的形成都有赖于体制和文化的双重作用。
对一个时代来讲,文化是水,体制是钢。体制之钢能改变文化之水的走向和形态。但反过来,水至柔而能穿石,文化之水在浸润了整个社会群体的心态之后,又能以汹涌的态势将体制之钢冲垮。
心念及此,瑞澂叹了口气,让手下一个戈什哈(侍卫)将后墙捣出一个大窟窿,与陈德龙等人逃上了兵轮。
人心即历史
瑞澂一走,清军方寸大乱,越打越气弱。革命军组织了敢死队,冒死冲进督署纵火,终于占领了这一标志性建筑。
张彪见势不妙,一口气跑回了家。
前脚刚进门,后脚辎重营的士兵便到了。张彪只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落幕,不想这帮士兵竟是来接应他逃跑的。
一行人逃到刘家庙一带,张彪的日本顾问寺西秀武赶到。
寺西秀武提出一个直捣黄龙的翻盘计划:由张彪亲率残军,潜行至楚望台,佯称向革命军投降。再借机把党人高层骗到一起杀掉,一举捣毁起义指挥中心。此行如果得胜,自可上奏北京,将功抵过,并把失职之罪都推到黎元洪身上。即使失败,不过一死而已,还能青史留名在。
张彪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寺西秀武,摇头不从。
到11日上午,武汉三镇的大小官员,都争先恐后地离开自己的岗位,拖家带口,专心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