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连德:“屈指一算,人生不过两万来天,所能接触的事物,对世界而言只是沧海一粟。正如这院子里的蚂蚁,从没走出过院门,又怎能对槟城发表意见?但人类就敢。殊不知结论是简单的,结构是复杂的。”
沈玉英:“政治家改造世界,文人总结世界,只有科学家在探索世界。现在看来,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远远不够,扭曲和加工却习焉不察。”
伍连德:“因为人的感官全部向外,对自身缺乏了解,对世界颇多误解。所以,伟大是管理自己,不是管理别人。”
沈玉英表示赞同:“没有一劳永逸的答案,也没有标准的世界图式。任何一个主义,都无法彻底解决现实问题。”
伍连德点头道:“宇宙的熵增(趋向混乱)决定了一切都在变,所谓的定论皆如盲人摸象般残缺片面。故笛卡尔有言,一切皆可质疑,只有我的质疑不可质疑。”
“但是,”沈玉英道,“如果诸事可疑,真实与虚妄的边界又在哪里?”
伍连德:“印度教认为世界是梵天的一场梦,梦醒之时,世界重启。而梵天又在另一个神的梦中,一切的尽头都是虚无。”
沈玉英笑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搞不好你我也身处梦境啊。”
伍连德正色道:“人们生活在熟悉环境里,学习、工作、恋爱、生育,忙忙碌碌,日复一日。公司前台重复着一成不变的礼貌用语,银行账单每月准时寄到分秒不差。究竟什么是真实?如果你认为由视觉、嗅觉和触觉感知到的就是真实,那么这种生物电在大脑特定区域作用产生的信号并非不能模拟。”
见沈玉英一脸狐疑,伍连德举例道:“设想这样一个科学实验,将活人的大脑从身体上切除,放入盛有脑存活营养液的器皿,神经末梢同计算机相连。按程序,计算机持续向大脑输送信息,刺激指定区域,构建‘真实的’虚拟世界。同时,通过对海马体与杏仁核的改造,重写大脑记忆,使之彻底‘忘记’被动过手脚。那么请问,你如何担保自己不处于这种困境之中?”
第七封印
沈玉英笑道:“这不是《理想国》里的‘洞穴寓言’吗?一列世代住在不见天日的洞里的穴居人像囚徒一样被人锁住脚和脖子,无法环顾,全部面向尽头的洞壁。队列后方有一燃烧的火堆,几个手持器物的人绕着火苗游走,高大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对面的洞壁上。由于‘囚徒’不能回头,不知成像原理,皆以为影子是实体,以给它们命名为乐,习惯了这种生活。一天,一个‘囚徒’偶然间挣脱枷锁,回头发现了真相。顺着蜿蜒曲折的甬道,他走出洞口,双眼却因阳光的刺激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一片虚无。他不得不原路返回,且追悔莫及,恨自己看清了一切,但自食其果了更大的痛苦。”
伍连德:“洞内负重,洞外虚无,柏拉图是想告诉世人要立足于生存,但不应放弃对真理的追求吧。”
沈玉英:“此岸,还是彼岸?回到缸中之脑的假想,即使那颗大脑觉醒了又能如何?面对的不过是比虚拟残酷百倍的真实,要之何用?”
伍连德颔首:“的确,无知才是快乐。”
沈玉英盯着他看了半天,从包里取出张黑白照片,一字一顿道:“伍博士,这是真的吗,周遭的一切都是幻象吗?”
那是一张五十年前的照片,伍连德在哈尔滨拍的,复印后给几个朋友寄过。
他接过照片,摩挲了一番,道:“物理学无法解释的漏洞太多,大自然何曾自然过?”
沈玉英感慨道:“我时常想,人类栖身于一个波澜不惊的无知岛屿,处在浩瀚无尽的黑色汪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该为此远航。迄今为止,自然科学的纵深发展尚未对世界酿成严重的灾难,而在不远的未来,彼此孤立的学科拼凑整合为一体,将开辟出关于现实世界的恐怖景象,人类……”
“会消亡在自我的精神废墟里,”伍连德道,“文明的终极形态。”
沈玉英:“文明的终极形态?”
伍连德:“人类被自己发明的工具改造了几百万年,牙齿退化,手指灵巧。蒸汽机出现后,进化一路狂飙,却终将遭遇难以逾越的鸿沟——信息衰变。技术的发展可以提高信息传播的效率和覆盖面,却对人类落后的感知力爱莫能助。即我们仍受限于原始的感官(耳鼻口目),意中有,语中无,接收信息的方式也跟动物没有任何区别。而且,显微镜之所以能看见细节,是因为视野足够狭窄,但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所谓的真相云山雾罩,各执一端,传媒搭建了一个失真的世界,权力与财富隐身其后,如操傀儡。”
沈玉英似有所悟:“如果技术能实现人与人的大脑在精神上直接沟通……”
伍连德:“思维的交互将达到最大化,生产力取得惊人的发展。要知道,人脑有一千亿个神经细胞,轴突以每秒一百米的速度传递信息。而这一切,只需要摆脱肉身,以‘义体人’的形式存在,即全身上下除大脑外一律更换为电子义体,外表与常人无异。通过义体,大脑统一联网,交换信息。”
沈玉英:“问题是,这样的你还是你吗?”
伍连德:“从诞生之日起,新陈代谢就贯穿了生命的整个过程。最初的受精卵在第一次分裂时便宣告死亡,而每天又有多少细胞死去,多少细胞生成?人的存在,不能靠肉体确证,而要靠记忆(否则无法解释两个一模一样的克隆人)。是记忆,塑造了人的思维方式和性格特征。”
沈玉英举一反三:“欲灭其国,先灭其史。历史就是文明的记忆,也是人类存在过的证据。”
伍连德:“可惜,联网使得记忆也变得不牢靠,有被篡改的可能。‘滴水杀人’的实验假设,死刑犯被蒙住双眼,得知将被割断动脉流血而亡。接着,行刑官用刀背划过他的手腕,再用细小的橡皮管把温水灌到其手心。尽管犯人滴血未流,最后还是因为极度恐惧而死。”
沈玉英:“听说医生有时也会将营养品谎称为最新研发的妙药,患者服用后,病情竟得到控制。”
伍连德把话题拉了回来:“全身义体化会造成对自身存在的困惑,认为自己可能早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诞生于信息海洋的虚拟人格。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
沈玉英:“繁衍?”
伍连德点了点头:“‘完美’是祝福,也是诅咒。生命经由变化而不朽,DNA在遗传中变异,顽强地适应变幻莫测的环境,这是一种坚持与妥协的艺术。而义体人无法繁殖,也就丧失了生命体最重要的责任——延续物种。即使系统再强大,甚至长生不死,也只能在单一化中走向灭亡。一个病毒就够了。”
沈玉英:“如果传承才是生命的意义,义体人显然是对进化论的挑战。不过,伍教授,你还是没有解释这张照片。”
沉默。
漫长的沉默。
伍连德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不存在的,是Program。”
沈玉英瞪大了眼睛。
伍连德:“起初我以为是精神容器,像缸脑那样,均匀稳定,但嘉惠霖博士坚持认为,即使出于实验的目的,人类也不会用这样的系统把同类‘关’起来,且无法复苏。只有一种可能。”
沈玉英的声音有些颤抖:“什么?”
伍连德:“这是一套不在人类操控范围之内的系统,缔造者可能是地外文明,也可能是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存在。”
沈玉英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是说我们连缸脑都不是,只是,只是一堆代码?”
伍连德两手一摊:“也许你能接受周围的一切都是建模的,但不相信人类丰富多变的情感也能编程。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什么是人性?程朱陆王都试图定义人性,但人性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甚至连灰色都不是,而是‘无限复杂’。人可以在任何环境中生出任何念头,只要网络单元极度繁复,庞杂到一定程度时,就开始往‘人性’的方向发展,模拟出人格。”
沈玉英还是摇头。
伍连德:“三维世界的人,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中提到的四维世界只能想象,无法感知。就像如果有一群生活在二维世界的‘纸片人’,可能会谈论三维世界的话题,却描绘不出这个世界的样子。而身处三维的我们,却能看清二维世界的全貌。”
傀儡谣
沈玉英:“即便如此,这个系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伍连德:“许多年前,父亲送给我一架天文望远镜。每当我用它观测夜空时,就在想人类文明之于宇宙的意义。后来我终于想通了,人类的出现纯属偶然,对宇宙毫无意义。这种可有可无是如此地彻底,以至于它连清除你的兴趣都没有。因此,我们感受到的不是宇宙的敌意,而是冷漠——你看窗外。”
沈玉英顺着他的目光,只见院子里一个男孩蹦蹦跳跳,正在踩蚂蚁玩儿。
“灭了你,与你无关”,伍连德见沈玉英回过头来,道,“不管我们怎么定义自己的意义,对上面那级文明来说都无关紧要。这个世界只是那个世界的一粒灰尘,既然还存在,说明对他们有用。”
沈玉英:“嘉惠霖的看法呢?”
伍连德指着照片:“他曾满世界寻找同样的‘奇迹’,最后真让他找到一处。而且,他还把手伸了进去。”
沈玉英有些激动:“他看到了什么?”
伍连德:“这个系统是那个世界的游戏,模拟文明的演变。不同的国家因地理环境、文化制度的不同,承担不同的模拟任务。我们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在他们看来只运行了一两分钟。”
沈玉英神色严肃:“中国呢?”
伍连德:“嘉惠霖是个白人,但对中国的研究比我深入得多。他和李约瑟、费正清讨论过为什么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两千年前就形成了统一的中央集权国,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黄河水患’。古代中国,水患严重,战国时,黄河沿岸的小国一遇洪灾,上下游不能协同应对,损失极其惨重。作为以农为本的民族,要抵御洪水,就必须建立强大的中央政府,快速有效地调动资源。因此,中国的专制体制比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早熟、复杂和精密。这种外部危机也塑造了中国人的生活,使之时刻处于过度竞争的生存恐怖主义当中。”
沈玉英:“听起来不错。”
伍连德:“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源。嘉惠霖体验‘奇迹’后,真相浮出水面,即中国人的‘理性无知’。农民自己就是种地的,岂不知‘亩产万斤’的荒谬?科学家有基本常识,不明白土法炼钢炼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各级领导炮制假数据,不清楚隐藏在‘大好形势’后面的灾难?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不想知道,因为在这个情境里,无知可以带来利益,带来安全,满足意识形态的偏执,它就像一块肥肉,蝇营狗苟蜂拥而至,各取所需。”
沈玉英:“如果国民都对真理熟视无睹,充耳不闻,确保这个国家平稳地模拟专制政体就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伍连德:“没错。在这样的国家,热爱真理的人注定要倒霉,追求真理的人要倒大霉。但是,Mrs.沈,我们今天不是来批判专制的。没有天敌,物种会退化;没有专制,民主就无法凸显其价值。这便是系统生成一个永世专制之国的意义所在。”
沈玉英:“永世专制?”
伍连德:“欧洲历史上的波旁王朝和都铎王朝也是封建专制,但陆续被推翻。而有的国家,专制深入灵魂,颠扑不灭,其独裁领袖可以叫Emperor、President、Chairman,无论叫什么,专制的内核永远不变。”
沈玉英:“可历史上反抗专制的英雄……”
伍连德:“反抗的不是专制,而是加诸自身的不公。因此,他们创造了历史,又成为历史的拦路虎。”
沈玉英:“为什么出不了华盛顿?”
伍连德:“源代码。嘉惠霖在那次事件中发现,构成中国人的代码中有一行是相同的,大体在三十岁后表征,他将之命名为‘凯利班’。”
沈玉英皱眉道:“那不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怪物吗?”
伍连德:“不错,冷血、独断、野心勃勃。你不要生气,兽性是先于人性存在的,没有这些特质,人类在茹毛饮血的时代就被自然界淘汰了,哪轮得到周公制礼作乐?而‘凯利班’无疑是专制主义的基础,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最原始的丛林法则和最森严的等级秩序万古长青。”
沈玉英:“既如此,从汤武革命到辛亥革命,一次次的轮回又有什么价值?”
伍连德:“专制的自我更新。生命之所以在死亡时带走所有的经验信息,只留下DNA,盖因外部世界时刻在变,过去的经验不但无用,反而会成为累赘。从中书省到军机处,进化虽说缓慢,却蕴藏了多少权力的游戏和血腥的代价。”
沈玉英忽然想到了什么:“先夫到底因何而死?”
伍连德眯起了眼睛:“大概是天命吧。既然系统定义了‘永世专制’,那称帝才是顺天承运,才是ChosenOne(天选之子)。如能维护好帝制,长命百岁也未可知。”
沈玉英喃喃道:“若我命由天,人还有选择的自由吗?”
伍连德:“也许你应该考虑的是‘选择’这一行为或者说自由意志是否真的存在。桌上有一块蛋糕和一只苹果,蛋糕看起来美味,苹果没洗很脏;你即将跑马拉松,旁人劝你吃蛋糕补充能量。如果只能二选一,所有的条件又都指向应该选蛋糕,此时的‘选择’不是注定的吗?推而论之,所有的‘选择’不都是被我们的性格、身处的环境等等等等确定好的吗……”
伍连德的声音越来越小,袁世凯感到自己的意识在模糊与清醒间切换,他努力让自己在梦中多逗留几秒,终于看清了那张照片:
坟场的雪地上,一排排棺木和尸体露天停放着,长蛇般向景深处延绵。诡异的是,在距镜头不远处,画面从实景变成了线条,像被拦腰截断一般,这边是真实,那边是素描……
筹安会“六菌子”
久未北上的冯国璋来京述职了。
一个月前,冯在南京会见了南下探亲的梁启超,从其口中得知一条惊天秘闻——袁世凯可能会称帝。
半信半疑的冯国璋打算摸一摸袁的底——这事他不做,也没人做得了了。
在京期间,冯国璋受到了无微不至的优礼,甚至连其饮食习惯,大总统都了如指掌。
一日午餐,夏寿田作陪,有一大碗红烧猪蹄髈,袁世凯用筷子指着道:“这是华甫爱吃的。”说着,令差官打电话告诉冯将军等等再吃饭,总统有菜送过来,佐以大馒头四个。
又一日晚间,袁世凯回卧室休息,见几个姨太太和袁静雪在闲聊,便道:“今天冯华甫来了。”
袁静雪不知道冯国璋的字,就问:“冯华甫是谁?”
袁世凯说明以后,问女儿:“你应当叫他什么?”
袁静雪迟疑道:“叫世哥。”
袁世凯笑道:“不是世哥,是四哥。”
连自己续弦再娶的夫人,都是袁世凯给介绍的才貌双全的家庭教师周道如,冯国璋实在没有理由怀疑情同家人的大总统。
但在饭桌上,他还是忍不住发问:“外间传说,大总统欲改行帝制,请预为秘示,以便在地方着手布置。”
袁世凯道:“华甫,你我是自己人,难道你不懂我的心事?近来新法颁布,总统得授爵位,有人认为这是变更国体的先兆。我早就感到五族平等,既然满、蒙、回、藏都可以封王封公,为什么汉族同胞就不能?授爵条文对各族都不应限制,要一视同仁。但为免误解,目前还不打算授给汉人。”
接着又道:“袁家没有过六十岁的,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有几年?至于为了子孙,我大儿子克定残废,二儿子克文假名士,其他的都还小,哪一个能继承大业?况且,帝王家从来没有好下场,我也不忍把灾祸留给他们。”
冯国璋试探道:“总统说的是肺腑之言,但到了天人与归的时候,只怕要推也推不掉啊!”
袁世凯面有愠色:“什么话!我有一个儿子在伦敦读书,已叫他在那边购置薄产,如果有人逼我,我就出去,再不过问国事。”
下来后,冯国璋找到“天子近臣”、机要局局长张一麐。张的话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有人想做开国元勋(杨度),鼓动老头子当皇帝。但老头子不会这么傻,他的话是信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