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还“心跳益剧,头眩尤甚”的袁世凯突然不治而愈,向南方发了一封意味深长的电报:
共和为最良国体,世界所公认,今由帝政一跃而跻及之,实诸公累年心血,亦国民无穷之幸福。
大清皇帝既明诏辞位,业经世凯署名,则宣布之日即民国始基。从此努力进行,务令达到圆满,永不使君主政体再行于中国。
“永不使君主政体再行于中国”,四年之后回头看,可谓一句莫大的讽刺。谁能料到,亚洲第一个共和制国家不仅没拿到毕业证,还打回高中复读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给一望无尽的殿銮披上了一层银装,从空中向下望去,往日金碧辉煌的大殿显得无精打采,萧索颓败。
乾清门以内,还是小朝廷的天下。隆裕以泪洗面,五岁的溥仪却没心没肺地发出清脆的欢笑。
刚收了袁世凯上万两银票的太监小德张难掩内心的喜悦,低头劝道:“太后,您老人家不必担心。有袁大人在外面罩着,您和皇上安心享福,荣华富贵一样不少,跟从前一样。”
落暮寒鸦,白云苍狗。夕照中的京城,在寒冬岁末里显得冷冽而静穆。
庙堂伪号虽除,僭主心态未去
外交部街的外交大楼里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蔡廷干亲自操刀,替兴高采烈的袁世凯剪了辫子。
剃发令随即颁布,截止到2月18日(农历大年初一),所有公务员必须剪头。
草民则不做硬性要求,结果街上跟过万圣节似的。有莫西干和朋克头,有不想剪的买来道士服把辫子藏在道冠里。一家名为“改良帽庄”的小店门庭若市,只因老板抓住了市场需求,专卖后面拖着假辫子的改良帽……
家世显赫的贵族,悄悄地把先朝冠服和诰命御赐收藏起来;皇族后裔启功则被家人送到雍和宫当小喇嘛,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姓爱新觉罗。
同启功的隐姓埋名形成百年反差的,是那些为了开启星途不惜攀龙附凤谎称皇室的女艺人。
对戏子而言,历史又回到了原点。
但对中国而言,辛亥革命的确是一场好革命。尤其由袁世凯掌镜的下半集,以不流血的宫廷政变将改朝易代的成本降到最低,避免了兵连祸结、哀鸿遍野,可谓双赢。
然而,《泰晤士报》冷静地指出:“革命是否已经达到目的,这是未来的秘密。在一个拥有四亿人口的国家里,长久以来皇帝就像神一样统治着他们,能否突然用一个同东方概念和传统格格不入的共和政府的形式,来替代君主政体?”
步子迈得太大,一夕之间跨越了欧美上百年的进程,随之而来的问题不容忽视。
一天,八十多岁的盐商萧某从扬州赶到南京总统府,求见孙文。
门卫问他何事,答称“无事,只想看看民主气象”。门卫拒绝引见,他却执意不走。
闻听此讯的孙文派人把萧某搀扶进来,含笑起立,准备同他握手。谁知萧某却放下手杖,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孙文连忙将他扶起,道:“总统在职一天,就要为全国人民服务,是国民的公仆。”
萧某不解道:“那离职后呢?”
孙文答:“离职就又回到人民的队伍里,和老百姓一样。”
萧老汉兴奋道:“今天总算见到民主了。”
帝国的基层是县、乡,在没有《白鹿原》的时代,你很难看清这场巨大的历史震撼给那片广阔天地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甘肃某县长接到上级“调查选举人札”的公文后,竟以为是要在境内挑选“举人”,回复道:“本县文风不振,贡生、监生倒有几个,举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而在广州附近的乡间,雨后春笋般出现了一百多个社会团体。劣绅和地痞都在社团里找到了新的位置,摇身一变成为“爱国志士”。
这是另一个世界,这是同一个世界。在争权夺利上,顶层和底层心有灵犀如影随形,硬要说有什么不同,无非后者更简单粗暴,比如当社长演讲到高潮时,主持人会举起一张“请众鼓掌”的提示牌,为会场招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认为:文明的外形易学,而内在的文明难求。对中国而言,这似乎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梁启超曾列举国民性的六大弊端:奴性、愚昧、自私、好伪、怯懦、麻木。主张“欲维新吾国,先维新吾民”,并给新民开出了药方:兴民权。
但很显然,那个宁快勿慢的时代没有给建设预留任何土壤。连孙文都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砸烂一切的革命自然成为热血青年们心向往之的事业。
于是,清朝灭亡还不到一个月,刚当上小学老师的叶圣陶就开始同好友顾颉刚讨论无政府主义,认定“政府之行为断不能为吾人造福”。
对此,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晚年感慨道:
从前,张之洞这样的改革派是我们眼里的老顽固,不能不让位给我们这些“革命的暴徒”。而现在我们这些人也一个个变成了臭官僚,白花了二十年改革的工夫。年轻人一腔热血,想一劳永逸地解决社会问题,但最终你会发现,只能用温和的法子激活人性中的善,而无法消灭人性中的恶。
南京。
尽管不情愿,孙文仍得恪守承诺,将临时大总统的位置让给袁世凯。
倒不是诚信问题,搞政治的人节操早就碎了一地了。主要因为列强不承认,穷得叮当响,执政的又是一帮同盟会的小年轻,好多人自己都感到学识跟经验不足,主动弃官,重新磨炼或留学。
因此,对孙文的“拱手让江山”,既不应指责其软弱妥协,也不必谬赞什么绅士风度,真相很简单:玩不转了。
当然,对袁世凯严重猜防的孙文是不可能裸让的,他祭出了杀手锏——立法。
刚成立不久的临时参议院(同平民色彩更浓的众议院一起构成国会)代行国会职能,是中华民国的最高立法机关。可惜,四十三名参议员,三十三个都是同盟会会员,公信力堪忧。
临时参议院赶在孙文“禅让”前,为袁世凯量身定制了一部《中华民国临时约法》。
作为宪法,它是成功的,规定了我们依旧向往的“人民有言论、出版和结社的自由”;而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它又是因人而设的,偷天换日地将总统制改成了内阁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孙文一直醉心于美式民主,同盟会也采用三权分立的组织架构,但为了限制袁世凯,竟不惜把总统变成有位无权的摆设。
宋教仁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政见:总统取名,总理取实。
革党的幼稚于此展露无余——如果立法成了对人不对事的儿戏,法律也就丧失了其神圣性,寸步难行的袁世凯又怎么可能甘受约束?
可即便如此,孙文仍不放心,又设了两道封魔符。
一、定都南京;
二、必须到南京就任总统。
结果除了黄兴全部反对,都认为此举无异于自弃外蒙(外蒙古趁辛亥革命清廷无暇北顾,在俄国挑唆下独立)。
孙文带着一肚子怨气跑去祭拜明孝陵,黄兴也换上军装,准备前往。临走前,给总统府秘书吴玉章撂下一句狠话:“你去告诉他们(参议院),过了十二点如果还没把决议(定都北京)改过来,我就派兵来!”
惨遭威胁的临时参议院修改了决议,结果引来各省都督的非议。
问题很简单,复杂的是脑袋
袁世凯接电,一喜一忧。
喜的是全票当选临时大总统(正式大总统要等国会成立后由议员选出),古今中外只有华盛顿享此殊荣;忧的是必须南下即位,龙离大海。
平台就是舞台,放弃等于下台。
于是,袁世凯婉拒道:不是我不去,而是人民不答应列强不乐意。并以退为进地提出自己打算告老还乡,当共和国的国民,北方军队就有劳你们妥善接收了。
孙文决心奉陪到底,派出以教育总长蔡元培、法制局长宋教仁为代表的专使团,赴京恭请袁世凯南下。
专使受到隆重的欢迎,袁世凯每日宴请,气氛融洽,就是绝口不提南下的事。
蔡元培等人也不着急——本来就觉得孙文的要求不科学,权当公费旅游了。
谁知,天子脚下因为刚没了天子,不太安定,一场兵变不期而遇。
当晚八点过,城东忽然传来枪声,一群士兵从朝阳门冲入,高喊着“袁宫保要走了,没人管我们了”,一路打砸抢掠。
从东四抢到东单,直至前门大街,上千家商铺民宅遭殃。
蔡元培等闻听窗外嘈杂喧哗,须臾枪声大作,慌乱中连鞋袜都顾不得穿,衣冠不整地逃往东交民巷,跑到英国人开的六国饭店里避难。
哗变并非针对专使团,而是曹锟所部官兵因不满政府停发每月的“战时特别军饷”,遂以阻袁南下为名出营抢劫。
结果误打误撞地给袁世凯提供了拒绝离京的借口,黎元洪和列强第一时间表态,拥护奠都北京。
饶是孙文嘴硬,说要提一支“劲旅”北上协助袁世凯维护和平,但还是架不住内部同志的苦劝,勉强打消了迁都的念头。
当然,事变发生的时间太过诡异,袁世凯的运气也好到不可思议——革命党炸不死,不想走乱兵留。整个一日本热血动漫里的男主角,如有神助。
因此,怀疑兵变由袁大头自编自导的流言一直不绝于耳。
这种说法之所以经不起推敲,在于不了解袁世凯的心态。
从大局看,他亟须的是安定而不是动乱。毕竟民间的信赖,列强的支持,都建立在只有袁世凯才能重建秩序这一心理基础之上。
因此,他但求传递“只有我能终结混乱”的信号,给被义和团吓怕了的洋人看,给冯国璋和张勋等成天以为自己是伯夷叔齐的北洋将领看。
而此次骚乱一度蔓延到天津,做梦都想让中国分而治之的日本甚至从东北驻军抽调了一千五百人赶赴北京——种种迹象,完全同袁世凯的愿望背道而驰,自然也帮他洗清了嫌疑。
1912年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就职典礼上,他以河南口音宣读誓词,豪迈的语句(“发扬共和精神,涤荡专制瑕秽”)却被念得索然无味。
莫理循现场记录道:
袁世凯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向主席台。他体态臃肿且有病容,身穿元帅服但领口松开,肥胖的脖子耷拉在领口上,神态紧张,表情很不自然。
他太累了。
睡得越来越迟,起得越来越早,可时间永远不够用。
以前无论是当直隶总督还是军机大臣,头上总有一片天,总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指挥棒。而现在,面对共和这个全新的事物,没人告诉他路在哪里,只能摸黑一步步往前挪。
北京政府只是在形式上完成了统一。各省都督自立为王,各派势力明争暗斗;前清遗老们躲进故宫成一统。
社会矛盾层层叠加,最终都堆到袁世凯的案头。可即使他有心解决,巨大的财政窟窿也不允许。
中央的孱弱、地方的混乱,迫使他去了解鼎革之际在主流视野之外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多少真相隐藏在黑夜之中,无人打捞,正如多少冤魂在革命的宏大叙事里湮没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