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溥伟按捺着内心的狂喜,静待任命。
然而,等张之洞拟写的懿旨颁布时,溥伟才傻了眼:有摄政王监国之命,却无自己只言片语。
权力的赛场上,失去了一次机会等于失去终生。怒火冲天的溥伟叱问张之洞,为何没有皇太后要他助政之语。
张之洞不软不硬地回敬道:
摄政王以下,吾等均为朝廷助政之人,又安可尽行写入懿旨?
败下阵来的溥伟只好在禁烟大臣的闲差上打发时光,却于清廷垂亡之际再次找准了自己的定位——顽固派领袖。
彩色的画面幻化成一团火红,镜头拉远,原来是一个太监拿着铜火钳在拨弄炉里的炭火。远处一座神龛前摆放着一尊三足加盖的铜香炉,上面的镂空处正向外冒着氤氲的烟。
群臣列坐一个钟头了,唯彼此闲谈,无一人提及国事。
溥伟忍无可忍,蓦地诘问赵秉钧道:“总理大臣(袁世凯)邀我等会议,究竟议论何事,请宣布出来。”
赵秉钧:“革党势大,各省响应,北军不足为恃。袁总理想设临时政府于天津,与他们开议,或和或战,再定办法。”
溥伟:“朝廷以慰庭为钦差大臣,复任命为总理大臣者,是以为他能讨平贼乱。今设政府于天津,岂北京不足恃而天津足恃吗?且汉阳已经收复,正应乘胜痛剿,却罢战议和,这是什么道理?”
梁士诒接过话茬儿:“汉阳虽胜,奈何各省响应。北方无饷无械,孤立危急已甚。设政府于天津,是怕惊扰了皇上。”
溥伟不依不饶:“从前洪杨之乱,用兵二十年,也没有议和与别设政府之举。筹饷之事,为诸臣应尽之责,当勉为其难。倘遇贼即和,人人都可做到,朝廷又何必召用袁慰庭呢?”
二人一时语塞。胡惟德掌管外务部,岔开话题道:“此次之战,列邦皆不乐意。我若一意主战,恐受外人责难。”
溥伟铁了心斗争到底:“对内平乱,乃中国主权,外国人何能干预?且英、德、俄、日皆君主之国,也没有胁迫人君俯从乱党的道理。公既然如此说,请指出是哪国人,伟愿意当面问问他。”
见吵得不可开交,奕劻又开始和稀泥:“议事不可争执,况且事体重大,难以决断,当请旨办理。”
说完就站起来走了。
众人窃窃私语,也陆续离开。气得溥伟在回忆录大发感慨:“呜呼!群臣再无一人开口支持我的,真是令人痛心啊!”
人渣也有人渣的困境
夕阳西下,乾清门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金色之中。一缕光线穿过养心殿的窗纸,投射到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照出空气中的无数微尘。
这是清朝最后一次御前会议,除了奕劻,所有宗室近支全部到场。
对着自家人,隆裕也不说外话了:“你们看是君主好,还是共和好?”
全都答君主好。看来是唯一得分的标准答案。
隆裕叹了口气:“我何尝要共和?都是奕劻和袁世凯说革命党太厉害,我们没有军饷,万不能打仗。”
溥伟愣了愣神,思绪飘回到两个小时前。
上书房。
载泽兴冲冲地跑进来,对溥伟道:“昨天见到冯华甫(冯国璋),说革党不足畏,但求发饷三个月,即能奏功。一会儿你先奏知,我再详奏。”
溥伟两眼放光,却见载沣凑过来小声道:“今天这个会,庆邸(奕劻)本不愿你来,有人问起,只说是你自己要来。”
又是奕劻这只老狐狸。
对家财万贯的奕劻来说,年老体衰,移民不便,没有比财产安全更重要的事了。而一旦打仗,火光四起,玉石俱焚,作为京城著名的房祖宗,损失就惨重了。
一个悲哀的事实是:别看史书上正气凛然之士和大奸大恶之徒斗得荡气回肠,其实百分之九十的政客都是没有历史感只有现实感的庸官。
对庸官而言,时间是停滞的,“纸上清名万古难磨”就是一句废话。人死如灯灭,把自己和儿孙搞爽是成功的唯一标志。
因此,对奕劻这类一边贪墨一边演戏(装改革派),完全无视历史评价的庸官,除了给他颁个奥斯卡终生成就奖,你毫无办法。
溥伟回过神来,对奏道:“奕劻欺君罔上,求太后不要再相信他的话。乱党实不足惧,昨日冯国璋对载泽说,给饷三个月,情愿破贼。请问载泽,有没有这回事?”
载泽赶紧道:“是有。冯国璋已然打有胜仗,军气颇壮,求发饷派他去打。”
隆裕蹙眉道:“内帑已竭,上次发的三万现金还是皇上名下的,我真没有。”
溥伟站出来,一边磕头一边激动道:“日俄之战时,日本帝后解簪饰以赏军,现在人心浮动,必须振作。冯国璋既然肯于出力,求太后将宫中金银器皿赏出几件,暂充军费,虽不足数,然官兵感激,必能效死。恩以御众,胜则主威,请太后三思!”
善耆帮腔道:“恭亲王所言甚是,求太后圣断立行。”
隆裕顾虑重重:“胜了固然好,要是败了,连优待条件都没有,岂不是要亡国吗(谁说亡清等于亡国)?”
溥伟继续晓之以理:“优待条件是欺人之谈,跟‘迎闯王,不纳粮’一样,彼是欺民,此是欺君。试问大权既去,逆臣乱民若有篡逆之举,当如何制止?又向谁去索要优待条件呢?”
隆裕为难道:“就是打,也只有冯国璋一人,焉能有功?”
善耆道:“除去乱党几人(暗指奕劻),内外臣工有的是忠勇之士,太后不必忧虑!”
溥伟打气道:“臣大胆,敢请太后皇上赏兵,杀贼报国!”
隆裕望着一直没开腔的载涛,道:“载涛,你不是带过兵吗?”
载涛面无表情道:“奴才带过兵,但是没打过仗。”
……
隆裕默然良久,道:“你们先下去吧。”
善耆不放心,提醒道:“一会儿国务大臣(赵秉钧、梁士诒和胡惟德)进见,请太后慎重降旨。”
隆裕叹息道:“我怕见他们。”
溥伟一副亲娘被欺负了的表情,道:“若彼等有意外要求,如设立临时政府或迁就革命党,请太后断不可行。”
又叩首总结道:“革命党年少无知,本不足虑。臣所忧者,是乱臣借其势力,胁迫朝廷,以揖让为美德,以优待为欺饰,请太后明鉴。”
散会后,溥伟又在那感慨众人缄口不言。
那也比徒托空言强。毕竟冯国璋再恋旧,也不敢无视人心向背,罔顾袁世凯的立场,替气若游丝的清室出头。
两天后,传声筒载沣找到溥伟,道:“你在御前的奏对言语太激烈,太后很不喜欢,说时事何至于此。肃亲王(善耆)爱说冒失话,你转告他,以后不准再如此。”
其实,隆裕念念不忘的唯有优待费。
十五岁嫁入深宫,丈夫不爱,婆婆变态,每天过着非人的生活,好不容易熬到两宫晏驾,总算出头了,Game也快Over了。
三百年来的孽不是她作的,三百年来的债却要她一个寡妇来偿,凭什么?
因此,当她听说南方允诺的皇室优待费每年有四百万元时,还是颇为心动的。
可悲的溥伟,自己想当史可法,上面却没有崇祯。
天地无私,贵贱皆为角色
更惨的是良弼。
作为多尔衮的后裔、宗室里最早剪辫子的潮人,良弼思想前卫,交游广泛,素以改造大清为己任,致力于推动顶层设计。
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后,良弼进入军界,在步步高升的同时延揽了吴禄贞、蒋百里等英才,试图以自己的同学来替换北洋旧将。
武昌起义后,良弼茶饭不思,主动请缨“平叛”,却遭到奕劻的打压:“黄口孺子,纸上谈兵!”
危急时刻,悲愤的良弼发起组织宗社党,党员一律在胸前刺两条青龙,誓死捍卫大清。
他们纠集满族军人,天天开会,还给袁世凯送去一封恐吓信,内称“愿与阁下同归于尽”,极为嚣张。
袁世凯正恨得咬牙切齿,替他出气的彭大侠从天而降。
彭大侠叫彭家珍,竟然也是京津同盟会的,看来该组织的宗旨是杀人不分左右。
川人彭家珍,当过新军队官和代理标统,时任京津同盟会军事部部长。
谋刺良弼前,他四处踩点,碰巧在金台宾馆的前台发现一张名片:陆军讲武堂监督崇恭。
仔细一问,原来这个军校校长来京办事,后又去了保定。
彭家珍灵机一动,揣起名片,回到住处。
他备好炸弹,穿上借来的军装,向同志们告别后,来到军咨府良弼的办公室。
门卫禀告说“崇恭”来访,良弼一愣,半晌才想起是自己留日时的同学。公务繁忙,他让“崇恭”晚上去自己家里见面。
大红罗厂街,良弼宅。
等到很晚,彭家珍才看到良弼的马车驶回。大门一开,院子里射出的光亮把主人映得一清二楚。
彭家珍迅速闪出,亲热道:“赉臣,我来了……”
良弼见其陌生,立刻警觉地倒退两步,想钻回马车。
彭家珍扔出炸弹。
巨响之下,良弼的左腿被炸断。一块弹片击中下马石反弹回来,打到彭家珍的后脑,当场致死。
失血过多的良弼在医院呻吟两日,不治身亡。临死前哀号道:“炸我者,知我者也。我一死,大清亡!”
的确,良弼在满清贵戚里的人望比溥伟高多了,彭家珍的壮举诚如孙文所言,是“小弹丸而收巨功”。
后来袁世凯当大总统期间,参谋部次长陈宧(yi)每月都能见到一个中年男子前来领钱,回回都是一千银元。打听一下得知,正是彭家珍的父亲。
宗社党瞬间作鸟兽散,溥伟和善耆连夜离京,躲到租界不敢露面。
那是个革命党的炸弹能使小儿止啼的时代。孙中山被清政府描绘成红毛绿睛的江洋大盗,身怀“明拳”“明足”和“明身”三样绝技,手下的好汉个个飞檐走壁,无孔不入,还自觉接受先进科技,手枪炸弹一应俱全。
隆裕也是看《七侠五义》长大的,登时大惊失色,唤来赵秉钧、梁士诒和胡惟德,号啕大哭道:“我母子的性命,都在你三人手中!你们回去好好对袁世凯说,务要保全我母子二人!”
北洋军头再次联合发难,由段祺瑞领衔上奏,严斥“二三王公反对共和,陷两宫于危险之地”。声称要率全体将士入京,同那几个败类“剖陈利害”,结尾还颇有画面感——挥泪登车,昧死上达。
满眼刀光的电奏撕破了最后一层面纱,隆裕终于同意逊位。
1912年2月12日,由张謇起草、徐世昌润笔的退位诏书公诸天下:
今全国人民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之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
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宣布南北统一之方,即由其全权组织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
总期海晏清河,仍合汉满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悠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天下大治)之告成,岂不懿欤(岂不快哉)!钦此。
末尾的“岂不懿欤”是徐世昌加上去的,收煞得干脆巧妙,彰显了翰林出身的文字功力。
翌日,各家报馆都转载了诏书全文,民政部也用黄纸誊写了一份,置于天安门外的牌座上,供路人观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