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期待,袁世凯发现,今天才是唯一可以触摸的存在。而对未来茫然的苦闷和对往昔错失的悔恨,只是人们自找的枷锁与折磨。
人生之旅的目的地不在远方,在内心
诸行无常。
宇宙的寿命亦有尽时。
佛教讲,一切现象都有四种状态:生、住、异、灭。
生出来后发展到一个稳定的状态(住),不久便会由强变弱、逐渐衰老(异),最后尽归于“灭”。
降生于世时,人没有带来任何东西。离世时,也带不走任何东西。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故一切都要在现实中完满地解决。
谈何容易?
人生在世,饱受贪(生理上的欲望)、嗔(心理上的失衡)、痴(观念束缚认死理)之苦。各种烦恼,其实源于对自我的执着。
因为有了我,也就有了他,就有了“这是我的,那是他的”之分。他得到了,我没得到,心里便不高兴,苦恼相随。
这是没能看清众生的本质。
在佛教的世界观里,万物既然有聚,就会有散,本性都是空。
只有空杯才能盛水,空屋才能住人。因此,想达到心灵的完整,必须进入它本然的状态:空无。
也许,只有以全然的天真来过起伏不定的生活,全然的单纯来经验苦乐无端的生命,全然的洞见来观照波涛汹涌的人生,方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常人之所以难以放空,皆因被“五蕴”所迷。
五蕴者,色(世间万象)、受(感觉)、想(思索)、行(行动)、识(意识)。
比如,看到吴法天呕心沥血地在微博上发表反人类的言论,这是“色”;
他毫无底线四处诽谤却一直逍遥法外,引起大家的强烈反感,这是“受”;
你寻思着能把这厮拖出来打一顿该多好,这是“想”;
终于有一天,自我膨胀的吴法天主动跳出来跟网友约架,你兴奋地赶到现场,同大伙一道围殴了此人,这是“行”;
最后你得出结论:多行不义必自毙,当什么也不能当五毛。这是“识”。
然而,在佛教看来,只有不偏执于一边的“中道”方是不二法门。
没有肮脏,就没有清洁;没有愚蠢,就凸显不出智者。
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打吴法天,起不到任何作用,打残了还容易博取同情,反倒成全了他,就跟良弼到死都认为自己是“复我大清”的悲情英雄一样。
人的一生,被五蕴左右,产生诸多偏见,失去了平和与公正,最后事与愿违,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才发现因为走了太久,竟忘记为什么出发。
其实,以宇宙的眼光看,人类的存在只是一朵稍纵即逝的浪花,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站在活生生的个体的立场,既然人生如电如露,渺沧海之一粟,逃不脱匆匆落幕,就更应该拒绝做永恒生成的玩具,为存在寻找一个意义。
对生命而言,意义可以是穿插其间的一段段真情。老幼相揖、爷孙共戏的亲情之乐;抵足论文、对月小酌的友情之乐;花间偎语、调琴弄瑟的爱情之乐。
袁世凯尝试慢慢放下,开始新的生活。
清晨,踏着薄雾,与接到此处养病的三哥袁世廉扶杖漫步在宁静的丛林里,吐故纳新。
午后,与一干文人吟诗斗酒,往来酬唱,留下不少传诵一时的佳篇。
如暗讥清廷卸磨杀驴的《雨后游园》:
昨夜听春雨,披蓑踏翠苔。
人来花已谢,借问为谁开?
如嘲讽载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病足》:
采药入名山,愧予非健步。
良医不可求,莫使庸夫误。
如优游泉石的《春日饮养寿园》:
背郭园成别有天,盘餐尊酒共群贤。
移山绕岸遮苔径,汲水盈池放钓船。
满院荷花媚风日,十年树木拂云烟。
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
而他自己最喜欢的,还是那首能彰显出世之心的《自题渔舟写真》:
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
野老胸中负甲兵,钓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
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随诗流出的是几张屏息垂钓的自拍,被好事者煞有介事地说成是“职业演员”。
更有甚者,以讹传讹,谣垮中国,说袁世凯在家中私设电台,与朝中同党密切联系,暗中操纵政局——这不仅是对大头人格的诽谤,更是对其智商的侮辱。
清末的电报普及率很低,即使是中央各部或督抚衙门,也未必有专门的电讯设备,而必须通过电报局往来。
当然你会说,以袁世凯的经济实力,架个电台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问题是即便架了,也要接到官方的电报网上,除非与你联系之人也私设一座电台。
鉴于当时无线技术还不成熟,私设有线电报需要铺设电线。华北平原一望无际,几公里外就能看见电线杆,袁世凯一介罪臣,躲避打击还来不及,会做这么幼稚的事吗?
事实上,谪居期间,大头与外界来往的信函有七百多封,九成以上都是回信。而据袁克文在《辛丙秘苑》中记载,为数不多的电报也都是通过彰德电报局收发的,洹上村只有专门管理电函的“司电报者”。
时任农工商部右丞的袁克定,以锡拉胡同的府邸为北京联络站,在奕劻、那桐和徐世昌的关照下,时刻注视着朝局,派信使通过京汉铁路传送。
一次,在邢台火车站,信使的行囊被小偷窃去。袁世凯万分紧张,立刻找负责该区治安的老部下、大名镇总兵言敦源缉查此事。
几天后,幸得查获,言敦源亲自送到洹上村,把大头感激得无以言表。
要真有“永不消逝的电波”,还用费这劲?
不过,袁世凯的故事教育我们:在中国混,什么都是浮云。只要你编织好一套牢不可破的关系网,任他狂风骤雨,我自凭栏大笑。
比如邮传部铁路局局长梁士诒,纵使不知袁世凯是否尚有复出之日,还是在彰德车站为他安排了一条专列,以备情况有变,可以迅速避往沿海口岸,择机出逃。
退而不休,是一种境界
北洋旧部始终对袁世凯保持着向心力。
张勋擢升江南提督,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洹上村向老领导汇报成绩;陆建章官运不佳,被罢去总兵之职,致函袁世凯诉苦,大头回信安慰说:“你历练戎行(军旅),勋劳夙著,他日一定会再拥旌旄(借指官兵)。”
雷震春和王士珍心生龃龉,互相不服气,官司打到袁世凯这儿。大头劝他二人笃念同袍之谊,不要再闹。两人也都买账,握手言和。
转眼又到了大头的生日。
遥想去年做寿时的盛况,恍如隔世。今非昔比,声张无益,还是关起门来吹吹蜡烛得了。
刚作此想,便收到姜桂题寄来的贺礼——白银万两。
蛰居以来,辞退的馈赠已不胜枚举,此番数额巨大,更不能收,便在回书中写道:
盛谊心领,来款璧还。硁硁(keng,固执)素衷,知我如公,必能曲加谅恕,不予咎责也。
谁知来使方走,四面八方的贺信又随着贺礼蜂拥而至。京汉道上,一时间车水马龙。
北洋旧部们坐不住了,组团到洹上村贺寿。这帮人啸聚一室,愤愤不平,发泄不满,抨击政府。袁世凯躲在上房,隔着门听得心惊肉跳。
反正辈分都比他低,索性称病不出,闭门不见。
众人聚集到上房门前,束手无策。
张勋资历最老、辈分最高,带头硬闯,挤出条门缝,余者一哄而入。
袁世凯只好赔了怠慢之罪,在太师椅上坐定,接受祝贺。
踏破袁府门槛的,还有附近的绅商。
刚到卫辉时,当地的煤老板王锡彤便经人引荐,偕同汲县著名学者李时灿前来拜会。
时值大年初四。据王锡彤回忆,他第一眼见到袁世凯时,对方“须发尽白,俨然七十岁之老人”,且因慈禧“国丧”,臣子不能剃发修面,更显神色黯然。
但他也承认,袁世凯“双目炯炯,精光射人,英雄气概自不能掩”。
寒暄之后,双方心照不宣地漫谈起兴办实业之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举行企业家沙龙。
想想看也是。这大过年的,初次晤面,王锡彤要是一上来就对袁世凯的际遇表示慰问,再喷几句对朝廷不满的话以示同情,而大头则答以“皇恩浩荡,谢主不杀”,狂表忠心,岂不大煞风景?
王老板浸淫商场久矣,开场白说得滴水不漏:“袁公在位之时,轰轰烈烈,我等不便趋谒,免致攀附之嫌。而今垂翅而归,寄寓本县,即使不论一直以来的仰慕之心,单说这乡邻之谊,也应尽地主之敬意。”
袁世凯接纳了烧冷灶的王锡彤,对他道:
罢官归田,无他留恋,惟实业救国。抱此宗旨久矣!
希望他能帮自己经营实业。
王锡彤欣然应允。于是,大头帮他办理了候补郎中的身份,正式招入幕中。
在王锡彤的协助下,袁世凯兴办了一项惠泽千家万户的实业——京师自来水公司。
早在军机大臣任上,慈禧就曾以如何防备火灾问计于袁世凯。
答以兴建自来水。
于是,两年时间招股三百万银元,水厂、水塔等基础设施拔地而起,近二百公里的水管铺设完成,工程质量好到直至新中国成立依旧运转良好。
但却断了挑担卖水的苦力们的生意。
这帮人聚众闹事,妄图阻挡时代前进的车轮。为免酿成社会问题,袁世凯命人组织他们再就业——在街市上销售水龙头,方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春去秋来,万木凋零。
不到一年的时间,二哥袁世敦和三哥袁世廉相继去世。
葬礼上,死亡的恐惧再次笼罩于袁世凯的心头:难道袁家男丁真的都活不过六十岁?
心悸不安的他反复叮嘱家人:“祖坟不可随意动土,家中住宅不可改门塞门。”
当周馥要来洹上村看他时,他专门嘱其带上著名的堪舆师杨焕之一同前来,帮忙看看风水。
同时,深感时不我待的袁世凯还在洹上村建立了家学,亲自督导子侄们读书,并撰写、手书了《袁氏家塾训言》。
第一条提纲挈领,是袁世凯为学的宗旨:
求学贵乎力行,敦品重于文艺。若举止不端、言语不信,最足以败坏品行。纵能博学,亦归无用。
袁世凯用行动证明了他不只是说说而已。
江苏镇江的候补知县申天骐去世,其子致函袁世凯,乞求资助,回籍葬父。
虽说申天骐是大头儿时的老师,但授业时间很短,且三十多年没有联系,换个人多半置之不理。
袁世凯却不避闲言碎语,三次写信给镇江道刘燕翼,请求关照。
查明情况属实后,刘燕翼协助申家料理了归葬事宜。袁世凯也捐了四百两银子,并帮申子安排了一个典史(监狱狱长)的职务。
而另一方面,当袁世凯的姐夫杨益年来函谋求差事时,却遭到了果断的拒绝。
杨益年的爷爷杨式榖官至吏部侍郎,和袁甲三有同乡之谊。其孙辈结为连理,亦可谓门当户对。
可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杨家传到杨益年这儿早已门庭衰落,不仅抽大烟,还气死了袁世凯的大姐。
混到五十多岁,眼看这辈子就要废了,杨益年厚着脸皮低三下四地求取嗟来之食,自然只能换来一封婉言谢绝的回信。
其间,日本下野首相大隈重信的《日本开国五十年史》杀青,派人携带书稿来到中国,遍访政要,为之撰写序言。
袁世凯一直将日本视作敌人和老师,故欣然提笔,为大隈作序,以此言志,警醒国人。
全文先是肯定了明治维新:
万矢一的,万众一心,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鼓荡于惊风骇浪之域,而酝酿为文明灿烂之花……向使维新诸杰,永守其嘉永、安政(倒幕前的两个年号)之故习,终古不变,其何以国?
又似有所指道:
若夫深闭固拒,颟顸焉守一家之言,以应无穷之变,此于治身且不可,奚能治国?
最后得出结论:
《易》之为道,变动不居,与时偕行。
宗旨很明确:呼吁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