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紧急开办官方银号,贷发官银七十万两,铜元数百万枚,挽救了奄奄一息的实体经济。
《大公报》为此特发社论,称赞说:“保商之道,从来为官府所未有,不禁为津郡商民贺,为津市前途贺。”
经此一役,袁世凯深感未雨绸缪之必要。他上疏朝廷,痛陈现代银行的重要性。不久,户部银行(大清银行前身)在天津设立,成为中国第一家中央银行。它吸收存款、发放贷款,进一步盘活了津京地区的经济。
望着大大小小的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平地而起,喜不自禁的袁世凯又仿照天津租界设立了“华界新区”,作为对外开放的窗口、经济改革的试验田。
值得去的地方都没有捷径
和后世的改革家不同,袁世凯不仅重视经济基础,更关心上层建筑。最早提出义务教育的他曾说:“宁可压缩军队,也要推广全部免费的国民学校。”
又对人道:“我治理直隶的政策是,练兵的事我自任之,办学的事则听任严先生所为,我供其指挥而已。”
严先生指严修(1860—1929),南开大学创始人。早年和徐世昌为翰林院同僚,后迁贵州学政,为黔省培育了有清一代首位状元。
戊戌年因倡议经济特科开罪守旧派,愤而辞官。赴小站拜访徐世昌时得遇大头,畅谈变法,为其折服,遂订为知己。
把严修挖过来搞教育可谓挖到了宝。此人常年钻研西学,对数学、化学、医学皆有涉猎。
大头心花怒放,宣布振兴教育乃“经国要图”,并特意在布政司和按察司之外设置了学校司,将普及教育和一省之民政、司法并驾齐驱,推重之心,可见一斑。
严修没有辜负袁世凯的信任,助其缔造了北洋大学一所,专科学校二十多所,师范学校九十多所,小学四千余所,使天津真正成为近代国人走向世界的起点。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袁世凯,结束了几千年来女人不能上学的历史。中国第一所女子学校——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在其任内剪彩开学。
随着大头的事业风生水起,甲午战争后仕途失意的北洋海军旧部也纷纷前来报到,如叶祖圭、程壁光和蔡廷干。
20世纪初的天津,有轨电车把城区和租界连成一片,大街小巷一律改筑碎石马路,中外合资的自来水公司使现代文明流进千家万户。总督衙门外,运河两岸边,由比利时电厂供电的街灯彻夜通明,酒吧和剧院通宵营业……
人心不足蛇吞象。经济的发展开启了欲望的魔盒,华洋杂处的天津,治安愈发堪忧。
对那些为害一方的地痞流氓、犯罪团伙,袁世凯统统指为“拳匪余孽”,以朝廷的名义痛加铲除,使得天津成为张一麐笔下“治安为各省之冠,有六个月不见窃贼者,西人亦为之叹服”的文明城市,却也招致“民屠”的称号,引来种种非议。
慈禧将参奏袁世凯的折子寄给他观赏,遥示警告。他立刻上疏辩解,阐明“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的观点,说“欲安民则扰民者在所必去,欲利民则害民者在所必除”。
慈禧考虑到义和团殷鉴不远,便不再深究。原本要以“肆意滥杀”之罪查办的巡警道(省公安厅厅长)赵秉钧等人,反而在大头的保奏下加官晋爵。
为了将天津建设成北洋集团遥控京畿、虎踞一方的大本营,袁世凯又打起了铁路的主意。
当时,北京向东和往南已有外国人修筑的铁路,唯独北方门户张家口,作为连通内蒙古的枢纽,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交通却还停留在马拉车的原始状态。
袁世凯任命詹天佑为总工程师,铺轨凿山,架桥购车,建成了中国第一条自主设计、独立施工的铁路——京张铁路。
通车之日,举世震惊,袁世凯却早已远离繁华,垂钓于洹水之畔。
詹天佑时刻惦记着老领导对铁路的支持和对自己的信任,特意将工程竣工时拍摄的一整套照片遣人送往洹上村。
抚今追昔,大头感慨万端,在回信中动情道:“目想神游,至深倾服。”
对此,史学家唐德刚的评价“袁世凯在推动中国近代化之路上做了很多实事,比孙文做得多”确属不刊之论——孙大炮号称要修20万里铁路,最后修了几里?
在天津的示范下,朝廷的改革逐步给力。
首先一扫重农抑商的传统,专门成立了商部,颁布《公司律》和《破产律》,鼓励各地商人组织建立商会。
由于手头没“米”,只好利用官本位的民族心理,大送帽子,在《奖励公司章程》中明码标价:
集股五千万元者,授一品顶戴;两千万者,封子爵;一千万者,封男爵;五百万以上、八百万以下者,赐四品顶戴。
其次,裁汰冗官,通政司和广东、湖北、云南三省的巡抚被撤销。同时,谕令内务府,今后宫中用款,量入为出,不准再向户部要钱。
最后,慈禧借大寿的名义,赦免了所有政治犯——孙文和康有为除外。
一个反政府,一个反她。而受到前者的启发,后者也开始玩儿暗杀,热衷于收买“侠士”,谋刺慈禧。由于投入过大,使负责筹募资金的梁启超叫苦连连。
1905年,康有为派老友梁铁君返回北京,勾结太监,择机行刺慈禧,梁因遭人告发而被捕,毒死于囚室。
流亡海外的康有为仗着天高太后远,成天举着伪造的衣带诏坑蒙拐骗,招摇过市,以勤王救驾为名组织保皇会,忽悠无知的华侨捐款捐物。
每次开会前,会众都要起立恭祝皇上万岁,并喝彩三声。再祝康有为事事平安,又喝彩如前。
而到了光绪诞辰,康有为总要率保皇会成员公演自编自导的话剧。
舞台中央是光绪的圣像,两旁烛设辉煌。笙箫齐鸣中,康有为带一众弟子翩然入场,对着画像拳跪起伏,九叩首。
肃穆的气氛中,康南海叩着叩着便号啕起来。一些围观看热闹的外国人议论纷纷,康有为以为他们深受感动,郑重其事地记载下来。
更二的是,会后还不忘给外务部发越洋电报,问“圣躬安否?祝皇上早日归政以保中国”。
空谈误己,实干亡清
孙文同该组织之间的纠葛,渊源已久。
早在康有为于广州开办万木草堂时,同一条街上挂牌行医的孙行者(康党对孙文的蔑称)就曾托人转达仰慕之情,表示愿与他结交。
康有为的回应只有六个字:想订交?先拜师!
后来证明,这种毁人三观的老师,的确不能拜。
一次,康有为给学生讲韩愈的《马说》,首句“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提都不提,上来就大发无名之慨:“昔日戊戌变法,我劝皇上把新疆全省辟为牧马场,养马八百万匹,以扩充骑兵。若驰驱欧亚,称霸天下,舍骑兵莫属。蒙古入欧,全凭马力……”
一直吹到下课,《马说》只字未谈。
世易时移,同是天涯亡命徒,日本政府又暗中撮合,两派的合并,似乎前景乐观。
康有为却不这么看。他的敌人是慈禧,不是清政府。而孙文的兴中会,说好听点叫职业革命家,在他眼里,其实就是一帮流寇。
寇首之一陈少白听说康有为抵日,立即前往拜访。当天在场的还有梁启超、王照以及康最钟爱的弟子徐勤。
陈少白力言清政府已无可救药,劝康有为改弦易辙。
康表示除了解救“今上”,不知其他。然后滔滔不绝地夸赞光绪,整个一“比肩尧舜,力扛汤武”,好到不可思议,冠绝古今。
陈少白无奈道:“先生要是个没出息的,我倒不说了。如果您自命为救世之才,便不能因今上待你的好,就连中国都不要了。”
正辩驳间,王照忽然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我到东京以来,一切行动皆不得自由。说话有人监视,书信亦被拆阅,请诸君评评是何道理。”
康有为大怒,唤人将王照强行拉走,对陈少白道:“此人精神不正常,让你见笑了。”
下来后,陈少白越想越觉古怪,便趁康、梁外出之机,将王照偷了出来,带到孙文密友、后任日本首相的犬养毅家。
脱困的王照哭天抢地,大诉苦水,说自己一到日本就被康党非法囚禁,一言不敢妄发,一步不敢任行,还饱受凌侮,痛不欲生。
然后开始揭发康有为伪造衣带诏、蛊惑人心,从中国一路骗到日本的前世今生。
陈少白如获至宝,将猛料悉数曝光。恰逢日本政府换届,原先支持康党的大隈重信下台,新内阁不齿康的为人,令其限期离境。
走之前,毕永年前来探访。
康有为听说他已在日本入了兴中会,闭门不见。
结果又得罪一个。
老毕接受媒体采访时,将康有为在国内如何忽悠良家少男替其卖命、如何假传圣旨策划政变等光荣事迹悉数抖出,一时间阖岛震惊。
康有为恨不能将其啖肉寝皮,都跑到了新加坡,还放话说:“有能刺杀毕永年者,以五千元酬之。”
老大一走,康党立刻分化为两派。徐勤坚持认为,老师与孙文的区别是钦差和钦犯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他在会客室里贴了一张“孙文到,不招待”的字条,不巧被孙文看见,当面质问,却又支吾其词,不敢承认。
倒是梁启超,一度同孙文过从甚密。
以其思如泉涌、一向多变的特点来看,并不奇怪。毕竟日本能读到大量第一手的外国文献,使早就说过“中国万事不进步,独防民之术超越各国,诚可痛哭”的梁启超更加客观地反思起老师的政治主张来。
一往深了想,发现康有为就是一出悲剧——在他看来完全可以实施、不否定专制皇权的变法,依旧被现实中的专制者视为死敌。
梁启超幻灭地意识到,即便有朝一日光绪上位,召康党归而用之,面对“满朝尽是仇敌,百事腐坏已久”的局面,最终还是免不了无所作为的结局。
渐趋革命的他开始同兴中会打得火热,孙文的哥哥甚至让儿子阿昌拜梁启超为师。徐勤在向康有为密报梁启超动向时也称其“渐入行者圈套,当设法解救”。
谁能料到,这只是梁启超千变万化的心路历程上一段小小的插曲。
很快,当他受邀访美之后,思想又发生了剧变。
纽约的繁华让梁启超目不暇接、心悦诚服。但同时他也看到,美国的华人始终无法组成一个团结有序的社会,反而内耗严重、械斗频繁,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中国人都激烈。
联想到国内文化素质更低的草民,梁启超悲观地认为,如果强行照搬共和政体,国人不但得不到幸福,反而要面临乱亡;不但得不到自由,反而要重返专制。
结论:兼顾了效率和公平的君主立宪制更适合中国的土壤。
回到日本的梁启超创办了《新民丛报》,阐述其改良思想。
孙文对其转变甚是恼火。不久,兴中会改组为同盟会,发行机关报《民报》,第三期便下了战书。
一场在近代史上影响深远的笔战拉开了帷幕。
革命党:要自由,就得流血牺牲。
梁启超:暴力革命得不到民主共和,只能得到另一个专制。
革命党:日本、英国搞君主立宪,也要流血。
梁启超:法国大革命,动乱80年,血流成河。其余欧洲诸国君主立宪,都和平完成转型。共和当然最好,但鉴于中国现实,只能从立宪做起。
革命党:既然立宪是过渡,共和是最终目标,为什么把时间耽误在过渡上?
梁启超:因为渐进改革损失小。
两派你来我往,唇枪舌剑。革命党一方胡汉民、汪精卫、朱执信等倾巢而出、轮番上阵,立宪派则只有梁启超孤身一人。
当然,以他酣畅淋漓、纵横古今的文笔,以一敌百并非难事。毕竟连诗坛领袖黄遵宪都对梁启超的文采推崇备至,称其“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心肠,亦应感动”。
加之其为文汪洋恣睢,信手拈来,经常引用日语中的“政治”、“经济”、“哲学”、“民主”等词,极大地丰富了汉语词汇,久而久之,梁启超成为立宪派一面迎风招展、应者云集的旗帜。
然而,锦绣文章难掩污浊现实。梁启超所言及的,都是未来的种种不良后果;而革命党所宣传的,则是清廷当前犯下的累累罪行。
前者是尚未兑现的预言,后者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媒体,中国式高危行业
早在1903年,《苏报》案的发生已经预示了人心的向背。
这张日发行量不过一千份的上海小报摘录了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并一咏三叹地为邹容(1885—1905)的《革命军》做广告。
章太炎就不用说了,给《时务报》当主笔时就被康党海扁过,积怨已久。在这篇歌颂排满革命的文章里,随处可见过滤词,满目皆是敏感句,比如“公理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俱在,即以革命去之”。
最令读者大跌眼镜、让康有为捶胸顿足的是,章太炎竟敢指着皇帝的鼻子骂“载恬(光绪)小丑,不辨菽麦”,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已经打好了棺材。
《革命军》更是一副“老子投错胎,干脆不活了”的架势,斥历代清帝为“独夫民贼”,骂慈禧是“卖淫妇”,号召国人一起推翻满夷。
上海道台袁树勋拿到《苏报》时的第一反应是敌对势力又在暗中捣鬼。
袁道台想多了。
上海的传媒如此发达,《苏报》作为一份亏损严重时要靠发桃色新闻来渡过难关的吊丝报,暂且还入不了反华势力的法眼。
不过,越是亟须打开市场、扩大影响的报纸,越容易以出格的言论博取关注。
当一个叫陈范的举人将惨淡经营的《苏报》买断后,便再一次诠释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陈范原是江西铅山县的知县,因当地发生教案而被罢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