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康有为早就想揍主治古文经的章太炎了。
学术上,两人方枘圆凿。章太炎一再宣称经书是客观的历史,并非神秘的宗教预言。而且还经常跟人揶揄康党,说:
“大贤”们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帝王之兆)。
赶走了章太炎,人事纠纷顿时公开化。外界纷传《时务报》将“尽逐浙人而用粤人”。
整个1897年,报馆内乱不断。梁启超动不动就扬言要率康门弟子离馆“去西湖读书”,或者以另立山头、组建《新时务报》相要挟,逼迫股东赶汪康年下台。
问题是江南士绅里,反感康梁的人实在是灿若繁星。
汪大燮(xie):“(康梁)终日卖人,必为人卖。”
邹代钧:“其奸诡不可不防。”
即便是中立派,也对梁启超挑起的战端深感厌烦。时任报馆校对的王国维悲观道:
大抵近世士大夫,日日言合群而终不能合群。
康党失道寡助,梁启超一点便宜没捞着。正好谭嗣同(1865—1898)在湖南混得不错,受巡抚陈宝箴之托,邀请梁启超担任新成立的时务学堂总教习,梁遂率韩文举等康门弟子集体入湘。
作为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谭嗣同不缺吃不短穿,政治主张反倒比康、梁坚定多了——矢志不移地排满革命。
他是墨家最后的信徒、弓马娴熟的夕阳武士,奔走于这片堕落的土地,像堂吉诃德一样格格不入、有心无力。
江湖上流传着他和大刀王五的友谊,会党(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民间团体)中遍布着他急公好义的事迹。
更重要的是,继黄宗羲之后,他将批判君主专制上升到了新的境界:
爱新觉罗诸贱类异种,凭借蛮野凶杀之气以窃中国;
(清廷)日存猜忌之心,百端以制其民;
中国之兵,固不足以御外侮,而自屠其民则有余;
中国惟恐民之知兵,民间售藏枪械谓之犯法;
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
看看清朝官二代的觉悟。
因为过于痛恨清政府,谭嗣同还得了失心疯,在甲午年清军一溃千里时击节叫好,称赞日军是无敌于天下,“神武不杀”的仁义之师。在谈及改革路径,具体到如何筹措经费时,甚至主张“尽卖新疆于俄罗斯,尽卖西藏于英吉利。费如不足,则满洲、蒙古边地亦皆可卖”。
当然,作为高干子弟,谭嗣同也想移民。但他希求绿卡不是为了给发达国家贡献GDP,而是出于对清廷的绝望(“求去中国,如败舟之求出风涛,但有一隙可乘,无所不至”)。
早在1886年,他听说上海的英国领事馆搞了一个“贡捐”,捐者可得保护,免受中国官吏的骚扰和冤杀。于是立即致信汪康年求证此事,并表示“甚愿自捐,兼为劝捐,此可救人不少”。
就是这样一个有志青年,又被康有为给利用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俗话说得好,“一见南海误终生”,官迷康有为上来就劝谭嗣同弃官。
所谓的官是指谭继洵给他儿子捐的南京候补知府。以谭嗣同的政治立场,当然不喜欢,但毕竟是老人的一番苦心,权当撑了一顶保护伞。
结果就让康有为给说没了。
康长素这么“毁人”不倦其实也有他的苦衷,强学会锣鼓喧天拔地而起,又迅速灰飞烟灭,无异于一头冷水浇下来,寒彻骨髓。
而且,京城内外,对康有为和他那套“野叟曝言”认可的人少之又少。
高层不关心,同僚不热心,天天坐冷板凳,眼看天就要塌了(列强瓜分),康有为猛然起身,决定背水一战。
腹地自立。
虽说康有为后来时以维新派招摇,时以保皇党撞骗,但在那一刻,却是彻头彻尾的革命党。
证据就是康门弟子何树龄写给康有为的信。信中用“大浊国”代替敏感词“大清国”,说“大浊国必将大乱,为人瓜分,独夫之家产何足惜?所难堪者,我之亲戚兄弟耳”,并和老师探讨建立大同国的事宜。
康有为将策动革命的根据地选在湖南,皆因湘人敢为天下先,环顾宇内找不到比陈宝箴思想更右的巡抚。而谭嗣同,则是他的马前卒。
梁启超入湘后,独立计划进入快车道。在《上陈宝箴书》中,他明言“必有腹地一二省自立,然后中国有一线生机”。
举例也举得匠心独运——郑成功。
郑氏台湾妙就妙在不听命于满清,而清政府亦不宣布其为叛逆,可谓清朝版“一中各表”。
陈宝箴的开明也绝非作秀。姑息纵容之下,梁启超反清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公然在时务学堂上咒骂鞑子(“屠城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尤令人发指眦裂”)。
学生们也很兴奋,忠实记录了梁老师的反动言论。
再加上平时基本都住校,不与外界交流,课堂上的气氛日趋激烈。直到年关放假,家长们才看到课堂笔记上充斥着诸如“欲求变法,必自天子降尊始”等大逆不道的言论,不禁慌了,纷纷找到时务学堂总办熊希龄(1870—1937),要求给个说法。
问题是熊希龄向来跟梁启超一个鼻孔出气。由于对乡绅代表叶德辉孜孜不倦地带头闹事严重不满,他不惜无中生有地污蔑对方“倒梁”是为了谋取时务学堂总教习这一薪资丰厚的职位。
事实上叶德辉家境富裕,张之洞屡次聘请都不应,人“倒梁”完全是吃饱了没事干,一心一意为信仰而战——保守的信仰,也是信仰。
梁启超并不满足于把湖南搅得鸡飞狗跳,而是进一步挑战清廷的底线,点校私印黄宗羲的著名禁书《明夷待访录》,还在《湘报》上为这本号称“中国的人权宣言”大作广告。
谭嗣同则发挥其特长,联络会党,把湖南搞成了一座火药桶。虽然没爆炸,但为日后唐才常的自立军埋下了种子。兴奋的梁启超写信给康有为,称赞谭嗣同“才识明达,破例绝伦”,选总统的话非他莫属。
康党的活动引起了湖南士绅的一致反感。没过多久,梁启超就在叶德辉、王先谦等学界领袖的施压下被迫离湘。
平心而论,这帮所谓的顽固派态度很明确:支持讲西学,但不支持讲康学;支持搞维新,但不支持排满革命。
这似乎是戊戌年悲剧的预言:当大多数人都对变法达成了共识时,他们反对的其实只是由康有为来当主持人。
昏聩的老翁
做人,还是要像大头一样稳扎稳打。
之前,周馥见幕主失势,已辞去了直隶按察使一职。光绪为鼓励袁世凯练兵,将此衔授予了他。
这就导致了尴尬的一幕。
李鸿章出使回国,驻节天津,王文韶命全体直隶官员前去拜见。布政使之下就是按察使,大头跑都跑不掉。
入座后,李鸿章雄风犹在,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和众人寒暄了几句,就轮到袁世凯汇报工作了。
自然是说练兵的事。谁知刚刚讲完“聘请德国教员,签订了合同”,李鸿章就勃然色变,举起手杖,用力敲地,砰砰作响,厉声道:
呸!小孩子,你懂什么练兵,订什么合同!我治兵数十年,现在尚不敢自信有何等把握。兵是这样容易练的?雇几个洋人,扛一杆洋枪,念几声“横土福斯”(“OneTwoForth”,即“一、二、向前”),便算是西式军队么?
袁世凯面红耳赤,大气不敢出一口,众人也都低垂着脑袋。
恍惚间,他考虑的倒不是个人荣辱,而是一场更大的屈辱:德国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却仍然不得不聘请德籍教员。
也许,这才是李鸿章火冒三丈的原因。
不能再等了。
否则,清廷还没亡,中国就又要亡天下了。
于是,在新任的参谋营务处总办徐世昌的襄助下,半个月内,两封字字泣血的变法说帖接连出炉,呈交给了翁同龢。
袁世凯开宗明义:在强权即公理的时代,除了变法自强,别无他路可走。
他明确指出,中国落后于西方国家的根本原因是制度的落后。比之现在犹不承认的衮衮诸公,早了一百多年。
改革的矛头则直指地方。
相比于康有为在中央搞核试验,地方却一点共振都没有,袁世凯的方案显然技高一筹。
首先,地方督抚有实权,容易在小范围内试点。其次,封疆大吏多有基层工作经验和同洋人打交道的经历,看问题比较客观,倾向改良。
问题是一旦涉及到自身和小团体的利益,再开明的人翻脸也会比翻书还快。因此,在裁汰冗员一事上,袁世凯主张妥善安排。
“厚禄以养之,崇秩以荣之”成为无可奈何的权宜之计。
紧接着就拿科举开刀。废除的时机还不到,但可以改变空洞的考试内容,并开设西律、技艺和军务三门特科。
最重要的还是七项理财措施,它集中体现了袁世凯的经济思想。
一、筹银钱、设银行、造纸币;
二、振兴商业,设立商会;
三、广集商股,举借外债,修筑铁路;
四、开发矿藏,鼓励商办,保护矿主;
五、扶助民营企业。在简化审批的基础上,对于财力不足者,国家酌情筹借资本;
六、发展邮政;
七、借鉴海关的管理办法清理内地关卡。
其中第五条和第七条,至今仍具借鉴意义。
中小企业贡献了百分之八十的就业岗位,贷款之难,却举世罕见。
同时,物流成本推高了物价,星罗密布的收费站比之清末的厘卡,堪称敢教日月换新天。
袁世凯的超前性和针对性,由此可见一斑。
帖中还附有一幅后来流传颇广的《时局图》,在“不言而喻”和“一目了然”两列字的中间,中国版图上密布了北极熊、老鹰等代表着西方列强的飞禽走兽,危如累卵之势,跃然纸上。
然而,你要把这理解为袁世凯开始忠君爱清那就大错特错了。
实情在翁同龢的日记中:
袁世凯来,深谈时局,慷慨自誓,意欲辞三千添募之兵,而以筹大局为亟。
所谓的筹大局即谋求封疆。
这都是让王文韶给逼的。在他手下当臬司非常痛苦,因其有“玻璃球”之称,精打细算,混功了得。
史载王文韶“重听”(听觉迟钝),在官场,这可真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好毛病。
每当不得不回答那些不好回答的敏感问题时,王大人便会适时地犯病,不是装聋作哑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总之让你无迹可寻。
袁世凯本来有添兵三千的机会,光绪也批准了,下旨给王文韶,让他从直隶的绿营中淘汰一部分老弱残兵,省出的粮饷供大头招募新兵之用。
将自己饭碗里的饭(哪怕是冷饭)主动舀给别人吃,王文韶还没那么高的觉悟。
于是,扩兵至一万的宏愿就此成为泡影。
袁世凯痛定思痛,深感仅有练兵之权还远远不够。扩军和揽才二事,非钱不办,只有兼管军民的督抚才能不受制约地把局面做大。
可惜,在张荫桓的影响下,翁同龢属意的是康有为。
胶州湾被德国强占时,康有为曾通过张向翁同龢提出一个休克疗法:与其坐视列强在中国你争我夺,不知伊于胡底,不如主动把口岸城市开放给各国通商,如此既可借诸国之力保住边境,又能够开启民智。
这同后来美国抛出的“门户开放政策”不谋而合,虽然屈辱,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好比一伙强盗跑到你家,因分赃不均打了起来,这个摔锅砸碗,那个撬保险柜,就差杀人放火了。你正欲哭无泪,其中一个抢得最少的发话说:算了,生在中国都不容易,一人拿一点见好就收吧。
德国的蛮不讲理和俄国的背信弃义让翁同龢举步维艰,他第一次对李鸿章产生了相惜之感(时事之艰难,惟有李相洞悉)。
在外,无兵可战、无理可讲;而在内,和慈禧的过招已使他筋疲力尽。
两位老同志的冲突可以上溯到1894年。
彼时,慈禧借口“干预政事”,要把珍妃贬为“贵人”,翁同龢再三要求缓办,并当面询问“上知之否”,一副忠臣不事二主的表情。
年底,御史安维峻上奏请杀对日妥协的李鸿章,顺带刺了慈禧一句:“皇太后归政已久,若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天下?”
太后震怒,翁同龢却胜似闲庭信步,说“究系言官嘛”,主张从轻发落。最后在光绪的回护和奕訢的调和下,安维峻得免死罪,革职充军了事。
当然,慈禧也不是吃斋念佛敲木鱼的。之所以暂时陷于被动,皆因倚为股肱的孙毓汶和徐用仪因长期对日妥协,在《马关条约》签订后被全国人民的唾沫给淹了,不得不以罢官平息舆论。
但反击非常迅猛。半年之内,吏部侍郎汪鸣銮、珍妃之师文廷式相继被罢。联系到两者是翁门六子里的杰出人才,翁同龢的心情可想而知。
最猛的打击还在后面——裁撤上书房,免去翁同龢毓庆宫行走的差事。
毓庆宫是皇帝打小读书的地方。督办军务处成立后,光绪往往先在此宫就重要政务征询翁同龢的意见,定下调子后再召见诸位大佬。
这引起了荣禄的强烈不满,在他的煽动下,慈禧开始敲打光绪:“咱们的天下是自己坐呢,还是叫姓翁的坐?”
现在姓翁的被慈禧的组合拳打蒙了。面对袁世凯和康有为的主动投诚,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首先,康有为作为中国传播学的理论奠基人,社会影响力无人能及;其次,状元出身的翁同龢很看重学历。
两条一综合,袁世凯出局也在情理之中。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翁同龢已如风中之烛,自身难保,与其被他拉入帝党的圈子同后党死磕,还不如安安心心地把新军事业做大做强,两边得利。
毕竟,当时各国的世界地图上,中国的直隶省只标注了三个地区:北京、天津和小站。
而直到今天,小站人说话还遗留着当年练兵时的影子,称发工资为“关饷”,改善伙食为“吃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