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洋人看袁世凯不爽,袁世凯看洋人更不爽。
在大头看来,要不是这帮洋人整天在汉城晃来晃去,给他一千人马,把朝鲜收为郡县不过弹指间事。倘若真能出此奇兵立此奇功,则又离他的理想进了一大步。
挑起战端也不怕,仗打得越多才升得越快,不冒险怎么上位?毕竟看过的兵书已车载斗量,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
当然,决定权在李鸿章手上。李鸿章又不亡清,也无需“不世之功”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只希望袁世凯积极推行自己的“控制论”,即对朝鲜政治上干预,外交上监控,财政上扼制。
取其高者得其中。正因为李鸿章只要半块饼,而袁世凯想要一整块,故其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在“带路党”的鼓荡下,李熙频繁秘会俄国公使韦贝,说朝鲜不日将独立,要求军事保护。
韦贝迟疑未许,说朝鲜近中远俄,动起兵来俄国占不了先机,容他三思再定。
正逢闵泳翊回宫,李熙便找他商量决断此事。这一举动充分暴露了李熙的智商在平均线以下。
闵泳翊假装赞同,敷衍了几句,出门就跑去报告袁世凯。
袁世凯深感事态严重。之前的换约只是通商条约,而现在竟然准备驱虎吞狼了。他一方面嘱咐闵泳翊搜集证据,尤其是文字密约,一方面急电北洋,在略表危局后献策说只要其引俄主张暴露,中国就迅速派水师东渡,废了这个昏君(原话),另立贤者(大院君)。
李鸿章的应对措施是三条:
一、袁世凯同大院君筹商计议,随时准备帮助其接管朝政;
二、上奏总署(总理衙门),获得首肯后命丁汝昌率北洋舰船赴朝鲜近海巡视,一俟袁世凯抓到李熙联俄的铁证,便下令登陆;
三、命驻日公使知会日本外务省。
小旋风袁世凯的特点是快,不待上命就行动起来。
俄使韦贝,比较点儿背,给国内发电报时发现电线损坏未能发出。袁世凯大眼珠一转,马上找到邮政局的报务员,告之:以后凡是俄国人发电报,均以电线没修好对之。
大头怀疑韦贝发的就是朝俄密约,为抓住证据,敦促闵泳翊去宫里盗出密件。结果密件没找到,倒找着一封署名领议政大臣沈舜泽致韦贝的密函,大意是要求军事保护。
当然你会问,沈舜泽不是亲华派吗,怎么也勾搭上俄国人了?
因为这封密函根本就是假的。
英国人在风闻李熙准备投俄的传言后,为进一步离间中俄,伪造了这封密函。
蒙在鼓里的袁世凯一边火速电告北洋,一边设宴邀请朝鲜军政大员,席间出示密函,威胁说北洋水师不日即到,何去何从,你们自己掂量。
接着又进宫面见国王,要求其“索还文约,查办小人”,不然天朝将兴兵问罪。
一连数日,沈舜泽往返于王宫和袁府,反复解释实无此事。袁世凯就是不信,拍桌子瞪眼,把这个年长他三十五岁的老臣训得悚惧交加。
李熙无奈,只好将一干主张联俄的大臣就地免职。但密约一事系子虚乌有,李熙死活不认,形成僵局。
袁世凯觉得李熙纯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遂接连致电李鸿章,请求速派钦差,率兵查办。并激进地建议说,要是给自己五百士兵,必可废黜国王捉拿群小。
可惜这次大头栽了。日本人不支持,俄国人不承认,李熙更是哭爹喊娘说冤枉,李鸿章也不禁怀疑密函的真实性。
拖到最后,以朝鲜政府宣布密函作废,派使臣赴北洋谢罪了事。
袁世凯犯了众怒,尤其是日俄公使,闹得很凶。总理衙门也颇为不满,若非李鸿章力保,说人才难得,大头非翻船不可。
对此,袁世凯感佩于心,在给哥哥袁世廉的家信中写道:
傅相(李鸿章曾受封太子太傅)知遇之隆,虽肝脑图报,亦说不了。
最倒霉的还是朝鲜,刚联上俄就被打断了。
李鸿章写信给李熙,说你要再不惩前毖后,亲贤远佞,老夫都忧虑你无以为国。
而袁世凯觉得,李熙之所以不学好,问题出在教育上。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满脑子都是反动思想你还指望他当个明君?
深感再穷不能穷教育的袁世凯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培养李熙身上。
第一课,类比法。袁世凯形象地把朝鲜比喻为一条破舟。
那,现在舟快沉了,最要紧的是查缺补漏。袁老师好比是修船的工匠,小朋友们呢都是舟上的乘客。个别坏学生(金玉均)贪图舟上的金币,故意摇晃,弄沉了舟好携金币以自利。小李熙,你说你作为班长应该怎么办?
第二课,建模法。亚洲是一座大院,正厅名叫中国,朝鲜是东偏房。
现在东偏房快塌了,里面一帮白痴还呼呼大睡呢!更可怕的是,东偏房一塌,正厅的承重墙就岌岌可危,塌了也是早晚的事!袁老师是东偏房的看门人,每天站在门外向里呼叫:“你的房子应该赶快修理!”聪明的人会立刻爬起,愚蠢的人反问“关你屁事”,还骂骂咧咧的想把袁老师赶走。
见李熙似有所动,袁世凯又挑灯夜战,编了本《朝鲜大局论》,详细分析了朝鲜严峻的现状,指出六条依附中国的好处,四条背离中国的下场,最后得出一个铿然有力结论:朝鲜欲求“至近、至大、至仁、至公之国以庇荫之”,除了中国还能有谁呢?!
亡清室而全中国。从这一点出发,在极力避免朝鲜被他国占有上,袁世凯做到了极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但他还是低估了李熙。
再不争气的小孩,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看也看会了。于是,人前天然呆,人后小算盘,就成了李熙对付袁世凯百用不爽的绝招。
见课堂上卖萌很成功,李熙进一步着手挑战袁世凯的底线,制造了一起外交风波。
1887年,朝鲜政府神不知鬼不觉地任命闵泳骏为驻日公使。过了三个月,见清廷没动静,便赶紧让闵泳骏启程,同时又任命了两个公使,朴定阳(驻美)和赵臣熙(驻欧)。
结果把窗户纸捅破了。
面对袁世凯和李鸿章的轮番责问,李熙狡辩说“各国请之愈切”,故不得不派。但迫于清廷压力,只好走走形式,咨请礼部批准。
已经先斩后奏走了一个公使,清廷只好现实些,同意朝鲜以属国体制派使,但不能使用“全权”字样。
李熙又开始唧唧歪歪,解释派全权公使的“苦衷”:不全权不足以壮观瞻,尤恐受到轻辱,玷污了天朝。全权表达的不仅是小邦的敦睦之谊,更宣扬了天朝的怀柔之德。
清廷被李熙的东拉西扯搞晕了,同意其全权,但必须遵守三大纪律:
一、朝使初至各国,应先赴中国使馆报到;
二、遇有公宴,朝使应跟随于中国使节之后;
三、交涉大事,必先密商于中国使节,请示核准。
李熙又大耍两面派,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扭头就不认账。
朴定阳到了美国,不仅不拜会清廷驻美公使张荫桓,还单独谒见美国总统,递交国书。
接到张荫桓的报告,李鸿章责成袁世凯查问。朝方耍无赖,说这是朴定阳的个人行为,并恳请俯准删去第一条,以顾全朝鲜国体。
清廷恼羞成怒,断然拒绝,着袁世凯压李熙撤回并惩处朴定阳,否则不再批准外派使节。
李熙一脸无辜状,说自己一开始也不知道,接到上宪(李鸿章)的诘问时非常“惊怖”,马上发电叱问该使。结果朴定阳说他到了美国后打探国情,得知如果由华使带往外交部,则美国将斥退国书。故冒罪违章,暂且完成使命,回国后再请罪。
转呈北洋的电报中,袁世凯点明李熙意在搪塞。
李鸿章大发雷霆,要求必须严办朴定阳。李熙借口朴在海外,回国后方能惩办,希望把大事拖小,小事拖了。
袁世凯建议李鸿章将计就计,以静制动。朴定阳不回,此案不结,则清廷不再批准朝鲜外派使节,着急的是李熙。
原本准备赴欧的赵臣熙已驻留香港观望了三个月,李熙果然急了。
袁世凯却当起了甩手掌柜。
不教了。
这一年来,李熙同学给袁老师的感觉就是:翅膀越来越硬,人越来越闷骚,成天一副“你可以指点我,但请不要对我指指点点”的表情。
人生苦短,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去做,袁老师不跟你那儿做恶人了。家里三个新纳的朝鲜小妾需要联络感情,大头和其中一个皮肤很白、黑发坠地、唤作金月仙的还联络出了次子袁克文。
正妻于氏身在老家,眼不见心不烦,最闹心的还是大姨太沈玉英。
为此,金月仙曾被沈玉英以管教之名绑在桌子上毒打过,落下了腿疾,终生郁郁寡欢。
爱情如蜉蝣,转瞬即逝,原是意料中事,可只有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时,才能咀嚼出其间的悲凉与落寞。
婚姻中最折磨人的不是冲突,而是厌倦。时间就像杀猪刀,把旷世之恋磨成了柴米油盐。
多少良辰美景,变成了断壁残垣;多少如花美眷,都付与了似水流年。世人都会老。是人,也就没有什么“一世的爱情”。上帝将浓浓的爱意渐渐冷却为悠远的亲情,乃是迎合人性中求稳的需要,孰知人类在求得安稳之后又想追求刺激。于是,安与不安,甘与不甘,拉锯了一生。
对袁世凯而言,理想远比爱情重要。在跟李熙耗着的同时,他和李鸿章身边的大红人、时任山东登莱青道(主管登州、莱州、青州三府的道台)的盛宣怀(1844—1916)结为异姓兄弟。
秀才出身的盛宣怀一手官印,一手算盘,深信“非商办不能谋其利,非官督不能防其弊”,利用政府的垄断资源,建立起一套官督商办的企业模式,并发下宏愿:
竭我生之精力,必当助我中堂(李鸿章)办成铁矿、银行、邮政、织布数事,百年后或可以姓名附列于中堂传策之后,吾愿足矣。
留名不难,却未必是美名。盛宣怀的强势实验在暮气重重的晚清掀起了一轮实业建设的高潮,却也打开了国营垄断的潘多拉魔盒,以至于国企害则归公,利则归己的恶癖延绵至今。而他本人,也从中渔利不浅。
与此同时,袁世凯又答应了吴大澂的提亲。
要知道袁克定此时还不满十岁,在家念书,吴大澂竟突发奇想要把女儿许给这个从没见过的“乘龙快婿”,可见对袁世凯何等青眼相加。
大头颇有自知之明,一开始不敢应,说论辈分,我们是叔侄;论身份,你是翰林,我是秀才;论地位,你是封疆大吏,我只是一个道员衔的驻外领事。无论如何高攀不起。
吴大澂为表诚意,写信给袁保龄,让他说服侄儿。又请周馥当媒人,给足了他面子,大头也就不再推托。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你若安息,便是欢天喜地
1889年,李熙终于召回了朴定阳。
鉴于赵臣熙还在香港东张西望,如何处置朴定阳具有标杆式的意义。
于是,朴一下船,李熙便收到了久未谋面的袁世凯写给他的一封措辞激烈的公函,要求严办朴定阳。
在美国顾问的教唆下,闵妃认为宣示朝鲜主权的重要时刻到来了!她让李熙补授朴定阳职务以昭示各国,并打起车轮战,接连派大臣去袁府软磨硬泡。
袁世凯不为所动,声色俱厉地驳斥说:“包庇朴是故意放任大臣违章,尔等儿戏自欺,也想让中国的朝廷这样吗!”
再往后来的,都吃了闭门羹。反正致北洋的函件非通过袁世凯不能上达,大头索性以逸待劳,把不遂己愿的全部打回,要求重写。
李鸿章认为此招“甚妙”,嘱袁不要催其回复,宁可拖着也不结案。并向他交底,说只要朝方恳求不办重罪,对朴不再起用,便可下台阶。
可惜算来算去,算漏了河东狮吼。在闵妃的干预下,李熙迎难而上,任命朴定阳为都承旨(首席皇家秘书)。
如此公然挑战,肆无忌惮,袁世凯也只好祭出杀手锏——王太妃。
未亡人王太妃是先王李升的老婆,宗藩体制下,不能称“后”只许称“妃”。
老年人都比较保守,王太妃和大院君一样,也是亲华派。
而且,李熙的王位继承的是她亡夫的,废立之事,她有充分的话语权。于是,在王太妃的怒责下,李熙又了。
老公不争气,闵妃只好走到台前,打算先笼络住袁世凯,再悄悄免去朴定阳的职务,但不予公开。
为此,闵妃派亲信洪在羲反复游说袁世凯,说国王受小人蒙蔽,误会了您,铸此大错,现已悔恨交加。但朴定阳案实难公开处分,愿私下秘密惩办,请袁以已经治罪上报李鸿章,了结此案。
闵妃意图保全自主体制的小算盘袁世凯如何不知?再说,拉拢本是我袁大头的特长,你非要班门弄斧,那我只好献丑陪练了。
他先是装出一副感动万分的样子,告诉洪在羲,自己一天到晚操心劳神的,还不是在为自己这个学生着急?洪在羲连说是是是。
又摆出一副隔墙有耳的神秘状,俯到洪在羲耳边,说这次非常棘手,李鸿章已经怒了,不仅要严办此案,还准备让朝鲜召回闵泳骏和赵臣熙。
见洪在羲成功地被唬住,袁世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跟他“交心”,说自己在朝鲜待了这么多年,也算半个朝鲜人了,为了维护中朝友谊,他就舍命陪君子一把。首先,国王可按原来的打算办,把朴定阳革职,但处理此事的公文,暂不呈报,以免外界知晓。以此为台阶,他会尽力跟上面周旋,转达国王的难处,争取从宽处理,不了了之。同时,自己泄露了北洋的底牌,今晚的话绝不能外传。
诚恳合作的态度让洪在羲大喜过望,根本没发觉自己上了袁世凯的当。
大头挖的坑是:先诱使朝鲜撤了朴定阳,再拖着不看其呈文。没有呈文意味着没有结案,没有结案新的使节就派不出去(国王不敢再惹王太妃)。而主动权在清廷手中,亦可根据需要随时重提此案。
李熙被袁世凯折磨得死去活来,用俄使韦贝的话说就是“韩王每做一事,袁即疑他国怂恿”。
对列强试图在朝鲜通商、开矿、租借土地、修建铁路等各种计划,袁世凯无不操纵王室和外署(朝鲜外交部),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尽百倍努力阻挠破坏。
正因如此,李熙几次派人到天津要求撤换袁世凯,李鸿章都断然拒绝。坐镇总署的奕譞致函说袁世凯的长处是应酬和侦察,但“年少未可恃也”,李鸿章还是不为所动。
而且,对大头所提的建议,李鸿章往往从善如流,转奏总署时也不忘说明其出自袁世凯,绝不掠下属之美。
要知道,作为对朝政策的决策者,李鸿章黑不提白不提也很正常,毕竟出了事扛责任的是自己——这种不怕下属比自己能干甚至希望超过自己的领导,环顾中国,可谓比大熊猫还稀有。
言传身教带给大头的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以至于后来的亲信幕僚王锡彤这样评价袁世凯:
肩头有力,绝不诿过于人。凡一材一艺一经甄录,即根据各人的才能本领加以委任,度材量力,不求全责备,对人也无分外的期望。办成一事,则奖励提掖唯恐不及;办不成则自任其咎,不使别人分谤。这就是各类人物所以归仰于他,天下英雄全都乐于为之尽死力的缘故。
1889年,袁保龄因主持兴建旅顺港操劳过度去世,李鸿章成了袁世凯的精神教父,事事点拨、勉励训诫,二人往来书信,留存于世的达百万字以上。
1892年,袁世凯在朝鲜已干满两个任期,但在仕途上只进了一小步,从正三品升到从二品。在外交使臣这个位置上,已是特批钦定的最高官衔,升无可升。
为使袁世凯安心留任,李鸿章帮他谋到了浙江温处道的实职,一俟三届干满,回国即能上任。温处道下辖温州、处州两府十多个县,经济发达,是官场中人无不眼红的肥缺。
可惜,等不到干满三届了。
当官是门技术活儿
日本埋头发展了十年,又开始自我感觉良好,觉得俄国不足虑,中国却死死地控制着朝鲜,越看心态越失衡:怎么我的地盘你在做主?
几年前的“长崎互殴案”充分体现了日本政府长期对国民妖魔化中国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