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允植见庆军在汉城站稳了脚跟,立刻建议诱捕大院君,归政国王。吴长庆命袁世凯“密为布置”。
1882年8月,大院君赴庆军回访,大头设计将其卫士阻于军营之外。
寒暄之后,大院君觉得气氛有异,在与吴长庆笔谈(同文不同语)时转文,写道:“将军将作云梦之游耶?”
典出刘邦借巡游云梦泽之机,消灭敌方诸侯韩信、英布。
很明显,暗指吴长庆以平乱为名,实则欲对他不利。
吴长庆支吾其词,不忍发动。袁世凯持刀在侧,大声道:“事情已经泄露,迟则生变!”
随即督促左右将大院君强行扶进轿子,星夜奔赴马山浦,登上兵舰,押送天津。
权力又回到了国王手中,闵妃也全身而返,除了用《济物浦条约》换得一个在汉城驻军的权力,日方没占到什么便宜。
而从李熙到闵妃,朝鲜王室对中国的向心力大大增强。
9月中旬,在王宫举行的宴会上,袁世凯备受国王礼遇。月底,李熙又就训练新军之事单独召见大头。
而在吴长庆向朝廷请奖有功人员的名单中,更是首列袁世凯。评语:治军严肃,调度有方。
于是,大头捞到了一个从五品的同知衔,成为他亡清霸业的起点。
开化党成员金玉均、朴泳孝、洪英植见闵妃倒向中国,逐渐蜕变为“带路党”。他们天真地以为,把日本人带进汉城,高丽就能获得“解放”。
李舜臣泉下有知,估计得气活过来。
事实上,在李鸿章的筹划下,清廷的对朝政策早就升级为以扶助朝鲜实现独立自强为主要目标。要不是日本事儿妈一样地找茬儿,假以时日并非没有可能。
现在两军对峙,清廷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对朝鲜政局,以控制和稳定为要。改革陷入了停滞。
开化党当然不甘心,一面勾结新任驻朝日使竹添进一郎,一面把宝押到了李熙身上。
李熙不是康熙,但这不影响他思想进步。金玉均和朴泳孝利用李熙爱听外国新闻的喜好,经常跑到宫里纵论国际形势,力主改革体制,得到了李熙的支持。
于是,巡警局、邮政局先后成立,并开办朝鲜最早的报纸《汉城旬报》。十天才出一期,跟已发行了十二年的日报《申报》比起来不可谓不寒酸。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编练新军。袁世凯常年钻研操典战术积累的心得此刻派上了用场,为李熙训练出一支标配来复枪和开花炮、整整一千精锐的“新建亲军”。
同时,也提高了自己在朝鲜军队里的威信。
1884年初,中法摩擦不断,大清的宋晓军们敏锐地捕捉到新的热点话题,将昨天还恨不得千刀万剐的日本抛诸脑后,调转枪头,集中火力猛攻法国。中法战争一触即发。
丁忧期满,复任原职的李鸿章将庆军六个营一分为二,命吴长庆率三个营撤回山东,防备法军从海上进攻。
当然,要说此举没有任何削弱庆军的私心在里头,也不客观。但年初吴长庆去天津会见李鸿章时,后者就已觉察到他咳喘气短,重病缠身,恐命不久矣。
把吴长庆从天寒地冻的朝鲜调回,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可底下人不这么想。两个月后,吴长庆在国内去世,被好事者煞有介事地解读为“含恨而终”。
吴长庆死后备极哀荣。袁世凯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仪,差不多是他一年的俸禄。李熙也下令在汉城为他修建靖武祠。然而,驻军走了一半,狼子野心的日本又怎么可能对此天赐良机熟视无睹?
汉城上空,黑云密布。
当然,李鸿章敢弄险撤军,也是低估了“带路党”的活动能量,以为李熙和闵妃既已俯首称臣,陈树棠派往朝鲜任商务总办(最高民事长官),穆麟德(德国顾问)代管海关,分别从民政和关税两方面牢牢掌控了朝鲜,便万事大吉。
而留驻朝鲜的三个营,统帅也皆非等闲之辈。吴兆有和张光前都是征战多年、官居总兵的二品大员;袁世凯仅仅二十五岁便独领一营,可谓火箭速度,但其军事才能和外交手段的确令人不得不服。
如果说庆军里还能找出一个人,可以把李熙哄得团团转,那非袁世凯莫属。
最让吴兆有和张光前眼红的还是营务处总办(参谋长)一职。有实权,大肥缺,吴长庆临终前也交给了袁世凯。如此超擢,瞬间击碎了吴张二人的心:装了那么多年孙子,还没学会兵法。
的确,爷爷都是从孙子一步步走过来的,但对袁世凯而言,当官只是他亡清伟业的第一步。为了迅速扶摇直上,不得不扬才露己。
当然,头角峥嵘总是容易激起庸人们的不满。他们的逻辑很简单:吃皇粮,混日子,你那么积极赶着去投胎啊?
张謇虽说是干实事的,但也小肚鸡肠。一开始大头跟他不熟,又执弟子礼,有点放不开,他就写信给袁保龄告黑状,说大头世故客气,很做作。
好吧,打成一片是吗?那我们丢掉那些繁文缛节,有事说事。
结果张謇又受不了了,觉得大头随着地位的提高,越来越不尊重他。这主要体现在对他的称呼上,从“先生”到“某翁”到直呼“张兄”,“愈变愈奇”,让他难以接受。
最不爽的是吴兆有。
吴长庆走后,他是“朝鲜防务总办”(最高军事长官),袁世凯只是“会办”,二把手。可李熙跟吃错药了似的,把总办晾在一边,啥事都找袁世凯商量。
再加上整饬军纪时被袁世凯打压的那些兵油子,一帮人天天凑到一起就合计着怎么“倒袁”。
过过嘴瘾罢了。
袁世凯的职务是北洋大臣任命的,只要人不反党反社会,吴兆有就是恨死,也只能自己做个小人在家扎着玩儿。
甲申政变
关键时刻,还是文人阴损。
张謇汇总了一下民愤,开始写那封晚清著名的骂书。
从陈琳骂曹操到骆宾王骂武则天,骂体文总是不缺文采,张謇也不例外。卓尔不群的是,他没有止步于谩骂和嘲讽,在一逞口舌之快的同时,狠狠地抓住了袁世凯的把柄:妄称钦差。
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晚清,这可真是一个滔天的罪名。
张謇称,袁世凯在行文发函时,经常落款“钦差北洋大臣会办朝鲜防务总办营务处”。
这句绕口令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亲,我是皇上任命的北洋大臣哦。同时,我还兼任“朝鲜防务会办”和“营务处总办”,真是艺多不压身。
张謇所言,查无实据。
从当时流传下来的公函看,大头署名均为“钦差大臣”,空格,“奏派”,然后才是后面两个职务。意为“我的任命是由李鸿章上奏委派的”。
当然你会说,直接写自己的职务不就得了吗,干吗要拉大旗作虎皮,还让猥琐男张謇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这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陈树棠的“商务总办”沿袭的是宗藩体制,各国驻朝公使均不承认,因为认了就等于承认清廷是“天朝上国”,自己的国家和朝鲜都是藩属。
洋人们吵吵着“商务总办”就是个商务代表,不具备使节的地位。于是,陈树棠在各种场合都受到蓄意的怠慢和轻视,“卑亢俱难”,几乎无法开展工作。
对此,袁世凯的解决办法是在名义上做些文章,唬住外国人,这样既防止了窘辱,又有利于推进各项工作,换做李鸿章,也一定会这么做。
果然,李鸿章并未深究此事,张謇败给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而清廷,则败给了疏忽大意。
“带路党”昼夜不停地修路,终于感到胜利女神在向他们招手。
袁世凯明显觉察到李熙对他的态度日趋冷淡,和亲华派大臣金允植、闵泳翊聊天时,两人也是怨声载道。
他预感将有大事发生,吴兆有又一副“对不起我是局外人”的模样,便只好越级去函给李鸿章。
信中,对朝鲜版刘禅李熙,袁世凯怒其不争,抱怨“虽百计诱导,似格格难入”。并提醒李鸿章,李熙托庇列强、图谋自立的离心倾向越来越严重,自己则“日夕焦灼,寝食俱废”。
李鸿章接信后下令朝鲜驻军坚守镇静,密切关注局势变化。
可惜,再密切,也赶不上变化。
1884年12月4日,甲申政变爆发。
当晚六点,开化党骨干、邮局总办洪英植以邮政大厅落成为名,邀请陈树棠、穆麟德、闵泳翊以及各国使节赴宴。
日使竹添毫无悬念地托病不出。
席间,开化党党徒在厅外纵火,宾客们纷纷跑出去观赏。
结果,闵泳翊被一拥而上的党徒砍成了重伤,宾主哗散。
开化党成员金玉均趁机入宫,谎称清军作乱,砍伤了闵泳翊。李熙、闵妃当场就被吓傻了。
在金玉均的恐吓下,李熙手书“日本公使来卫朕”的敕书,由开化党成员朴泳孝拿着,引日使竹添带日军进宫。
李熙、闵妃和王子被迁往景佑宫,遭到软禁。
金玉均矫诏宣亲华派大臣闵泳穆等入宫,进来一个处死一个。
次日上午,开化党通告天下,宣布政变成功,党员们坐地分赃,各履新职。
亲华派领议政大臣(相当于军机首辅)沈舜泽带着印鉴文书,哭哭啼啼地和金允植跑到清军军营,要求发兵救主。
吴兆有与张光前均表示没有北洋的命令不敢妄动,陈树棠也认为朝鲜国王又没主动求救,师出无名。
请问被软禁了怎么求救?又不是拍《红岩》,关渣滓洞还能往外递纸条。
北洋的命令?对不起,邮政局刚成立,电报线还没铺好,真要等上面的命令,袁世凯脑中只能浮现出这样一组画面:
一个骑兵高喊着“八百里加急”来到马山浦,累死了一匹马;
北洋兵船从马山浦离港,函送天津的北洋衙门;
李鸿章写信给总理衙门,奕譞(xuan)上报朝廷;
军机处讨论出结果汇报慈禧首肯后,相反的次序再来一遍。
等接到命令,黄花菜都凉了。
程序要走,但袁世凯力主出兵,旗号就打“应朝鲜文臣之首沈舜泽的请求”。
吴张二人继续装局外人,袁世凯怒了:“如果因挑起争端而获罪,由我一人承担,绝不牵连诸位!”
吴张二人这才勉强答应。
关键时刻,新建亲军派上了用场。由于袁世凯利用当教官的机会广植党羽,此刻又舍得割肉,发上等成色黄金六百两,新军三个营都甘为袁世凯用命。
于是,大头率己营和新军自任中路,吴兆有、张光前各领己部为侧翼,分三路攻打王宫。
中途路过穆麟德家,听说被砍残的闵泳翊就躲在里面。
袁世凯想进去探视,顺便打听一下情况,却被一个戴黑框眼镜的持枪门卫拦住,死活不让进。
此人面相斯文,却毫无忌惮之色,忠于职守,给袁世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叫唐绍仪(1862—1938),字少川,留美幼童之一。
惊魂甫定的闵泳翊祥林嫂附身,连说“开化党杀我”。
其实,“带路党”的后台老板竹添此刻比任何人都恐惧。
竹添是个学者型官员,经常写些《毛诗会笺》《论语会笺》的国学书籍,想必非常仰慕中国文化。
但这不影响他动不动就喊“班哉”(天皇万岁)。
竹添到任后积极扶持“带路党”,眼见中法战争爆发,又怂恿金玉均发动政变,建立亲日政府。
政变计划报上去后却被压了下来,原因是天皇的桌上摆了一封更令他恐慌的密报——驻华日使奏称,中法正在谈判,法国有意割占台湾。
站在日本的立场看,朝鲜“寄存”在清廷手中很安全。而隔海相望,多了一个法国的军事基地,日本无论如何吃不消。
因此,天皇不愿就朝鲜问题给清廷施加压力,意在台湾。
可只谋一隅的竹添不管,他不能让小弟们失望,不然以后怎么带团队?
于是,狂热分子竹添不待政府批准,兀自发动了政变。
一切战斗都是心战。擅启边衅的后果竹添比谁都清楚,内心深处的摇摆不定注定了此役的结局。
谁让我过愚人节,我就让他过清明节
清军赶至王宫,袁世凯惊讶地发现,“带路党”竟然没关宫门!恍惚间还以为对方在玩空城计。
其实,竹添是想营造局势已恢复正常的假象,希望清军面对现实,节哀顺变。这要换一个人估计就接受了,可惜他遇到的是鬼见愁袁大头。
开打前,袁世凯留了个心眼。他致信竹添,装傻充愣,说朝鲜内乱,敝军与贵部同有保护国王之责。现城内民心思乱,有传言说乱民准备打进王宫。“弟恐国王再受惊吓,又恐贵部遭受围困,故率军进宫,驰援贵部,别无他意。”
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等了一会儿没收到回信,袁世凯将此信传示众人,自留一份,这才开战。
入宫后,守军猛烈射击,枪子如雨,清军还击,双方展开激战。
前后左右,所有的人都倒下了。硝烟中,袁世凯满脸污血,奋勇当先。突然,敌军机枪齐发,“哒哒”声中,又有两个士兵踩中地雷,被炸飞到空中。
地雷距大头不过十步,声浪将他震翻在地,受了轻伤。
再起身时,已是双眼蒙胧。拔剑四顾,耳鸣盖住了环境音。
袁世凯,你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和誓言吗?你忘记了“丁戊奇荒”中嗷嗷待哺的饥民的倒悬之苦吗?!
你忘不了。因为在你很小的时候,最不拿人当人的人,反倒大谈仁义?何以好的思想写在书本上,从来没有实现过;坏的事情已做绝,书上却只记着一小部分?
学者们摇唇鼓舌,不知疲倦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耕耘着一棵名为“学问”的植物,殊不知几千年来,文字排列组合的可能性已被穷尽,却仍未解决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为什么正义战胜不了邪恶,光明从来输给黑暗?
慰庭,你的降生就是为了终结这道斯芬克斯之谜。
因此,那颗大脑袋里装着的不是血肉,是信念。而信念,慰庭,是杀不死的。
想到这,袁世凯重新振作起来,号召大家并进。一时间,士卒争先,声震屋瓦。
眼看战局不利,竹添怕了,率军退回使馆。金玉均和朴泳孝跟得很紧,却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把国王扔了。
没了国王,政变就失去了合法性。还好洪英植清醒,护卫李熙出宫赴北庙避难。
混乱中,闵妃带着王子跑到清军大营。
袁世凯一直打到景佑宫后院,才看见吴兆有被两个士兵搀着,一边哭一边仓皇走避。
大头问他缘故,回答说:“自己一入宫就受到攻击,士兵们都逃跑溃散,不知所踪。”
袁世凯笑道:“你这副模样,敌人就能放过你吗?不要乱我军心,赶紧回营收拾残兵吧。”
天快黑时,胜负已定,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枪声。
之前一直没看到张光前。原定计划张部走西路,率军攻打金虎门。眼下都打扫战场了,才发现张光前的部队蹲在金虎门内的高墙下躲避子弹,未发一枪进一步。
大头不禁叹息道:“淮军的暮气怎么严重到这种地步!”
而且,经此实战,袁世凯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淮军士兵放枪时竟不直视敌人,眼睛看着一旁,一副不忍杀生的模样!
如此打仗,可谓形同儿戏。
夜间,打探到国王下落后,袁世凯又带兵去夺,洪英植试图阻拦被杀。
与此同时,日本使馆遭到汉城市民的围攻,竹添为防不测,在致信袁世凯推诿过责后烧了使馆,带着馆员、驻军和“带路党”骨干逃往仁川领事馆。
次日,李熙在袁世凯营中召集金允植、沈舜泽,并召见各国使节,告以政变平息。
回宫后,袁世凯应李熙之邀,居于偏殿,朝夕会晤,握手谈心。各曹大臣每日必造访袁世凯禀告公事,大头一手秉笔,一手按剑,俨然青年版大院君。
名自屈辱中彰,德自隐忍中大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汉城的冬天滴水成冰。
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冰凌,在风中摇摆。市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街上匆匆走过。透过结满冰花的窗户,依稀可见屋里的人围着炉火在烤手。
袁世凯踱来踱去,忐忑地等待朝廷的钦差。
李鸿章接到甲申政变的报告时非常震惊,而朝廷的注意力正集中于西南边陲,对朝鲜的风吹草动只以平息事端为要。
没过几天,新的报告递上来:我军翻盘了。
慈禧愣了:跟我玩欲扬先抑吗?
但内心还是蛮欣慰的。
同时收到的还有两份文书,一份是日本政府要求严惩袁世凯的照会,另一份是以吴兆有为首的庆军老人写的联名信。
信中说袁世凯有严重的经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