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环境都能适应的不是人
对高丽人一以贯之的“事大主义”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地简单予以鞭挞。蕞尔小国,强邻环伺(中日俄),你不让人事大莫非事小不成?
朝鲜李朝,建立于朱元璋时期,与明清相始终,已延续近六百年。
明清易代,高丽人觉得满人入关是“用夷变夏”,自己成了华夏文明的最后一方净土,朝使访华时经常抒发一下“使者遥寻秦地界,夷人惊怪汉衣冠”的感慨。
除此之外,基本上还算是安分守己的属国。
时至晚清,天朝的版图囊括了缅甸、暹罗(泰国)、越南、琉球、高丽、蒙古和西藏。这些“化外之地”被分为两类,A类如蒙古、西藏,归理藩院管,派驻大臣;B类如高丽、越南,俯首称臣,按期朝贡,新王即位必须上报接受中国皇帝册封。
对此,翰林院侍讲学士周德润解释得很清楚:守在四夷。
以琉球守东南,以高丽守东北,以蒙古守西北,以越南守西南。与国同休戚,弭祸于未萌。
属国作为外线,拱卫国门,搁古代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历史已经发展到英法联军动不动就直插北京兵临城下的近代,西方列强心态正常的说你和这些属国是友好睦邻,不正常的就说你在殖民人家。
既已成为烫手的山芋,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尊重地缘政治,协助这些小国逐步实现独立,受国际公法的保护。这样,即使某国想染指,他国也会干预,远强于“妾身不明”,最终还是不免沦为列强的殖民地。
具体到朝鲜,坐到谈判桌上的三方是中日俄。
对俄国而言,朝鲜意味着拥有不冻港的太平洋出海口。
对日本而言,以朝鲜为跳板侵略中国是天皇每晚做梦的主题。
对大清而言,不管谁占领了朝鲜,兵锋所指,威胁的都是满人的龙兴之地东三省。
客观来看,虽说十九世纪末列强如云,恨不得是个小强就来吃清朝的豆腐,但大多属于浑水摸鱼型,打个劫通个商也就罢了。
除了日俄。
祖上就有矛盾,贼惦记你,一天到晚花痴般垂涎你家领土。尤其是俄国,蚕食鲸吞,持之以恒;日积月累,手法熟练。
于是,趁新疆发生回乱时,俄国眼疾手快地霸占了伊犁。
当左宗棠抬着棺材用兵新疆时,日本又见缝插针地跳了出来。不知是不是两国事先串通好了要演“东成西就”。
1879年,明治维新刚刚开始十一年,日本吞并了本岛南边的琉球国,改为“冲绳县”。
琉球自洪武五年(1372)起隶属中国,纳贡从未中断,但在万历三十年(1602)又向日本称藩,开始脚踩两只船,一踩就是二百七十年……
终于踩出了事。
以前只是劈腿,现在直接跟那男的把证都扯了,这要是个没谈过恋爱的,估计得操板砖捉奸,血溅当场。
可惜,清朝国库空虚,西北又在跟俄国干仗,为免腹背受敌,不得不承认了这个既成的事实。
这已是日本第二次明目张胆的挑衅。
早在1876年,日本就以朝鲜拒绝邦交为借口,出动兵舰胁迫其签订通商条约。清政府作为宗主国,到让人心寒,以息事宁人的态度指示朝鲜签订了《江华条约》。
外患倒逼内政。
此时的朝鲜国王是李熙,继承的是他伯父李升的王位。李升没娃,就让他弟弟李昰(shi)当“大院君”(摄政王),辅佐年方十二的李熙执政。
整个一“宋宣故事”。看来《春秋》学得很不好,由此可以证明,孔子不是韩国人。
家庭矛盾很快出现。大院君思想保守,闭关锁国,抓起权来一个顶俩。可孩子大了不由爹,谁叫你给娃许了个高智商美女当老婆呢?
明成皇后闵慈英正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夫君李熙,那时,她还叫闵妃。
闵妃对时局的洞察远较公公敏锐。她知道,清廷这棵大树已经靠不住,独立自强是朝鲜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其实,开化自强也是李鸿章给朝鲜开的药方。
对朝的通商交涉都由北洋大臣主管,北洋大臣又是直隶总督的兼差,李鸿章身上担子不轻。
在同时代的官员里,李鸿章是唯一敢把洋人当猴耍的。而且人就好这口,美其名曰“以夷制夷”。
他将这套纵横之术传给朝鲜,劝导李熙开放门户,同西方各国次第立约通商,以牵制日本,防范俄国。
琉球问题给李鸿章提了个醒:在日本看来,朝鲜比琉球重要得多。琉球或可不争,朝鲜则势在必得。而反观清国,松散的朝贡关系早无实利可图,却授人以口实,遗祸于将来。既如此,不如尊重《万国公法》,让这些暧昧的小国独立自强,成为大国之间的缓冲带。这样一来,虽无宗主国之虚名,但仍可暗中遥控,为我所用。
可惜,李鸿章算准了国际形势,对朝鲜国内潜滋暗长的政治斗争却估计不足。
以闵妃为首,金玉均、朴泳孝、洪英植为骨干的“开化党”主张效法日本,进行自上而下的改革。
对于这帮以日本为后台,鼓吹脱离中国的亲日势力,大院君在保守派闵泳翊(yi)、闵泳穆的协助下,严厉弹压,终于成功弹出一个“壬午兵变”。
国手落子棋真俊
1880年,朝鲜通过了“开化自强”的方针,在清政府的斡旋下相继同美英德法等国签订了通商条约。
同时,闵妃集团借军制改革费尽心机地削弱大院君的权力,不仅裁汰了大院君手创的“亲军营”,还组建了以日本人为教官的新军“别技营”。
当然你会问,大院君是木偶吗,任人宰割?
事实上,由于大院君拒绝开放,李熙又日渐长大,清政府便抛弃了老古董转而扶持国王。
怎奈李熙生性软弱,权柄就此旁落到闵妃手中。
其实,大院君知人阅世这么多年,早就修炼成一块辣手摧花的老姜。你不是要改革吗?我按兵不动,让你可劲跳,等你把上上下下都得罪干净了,再以救世主的面目出来打扫战场。
果然,由于新军在装备和待遇上远高于旧军,激起了后者的强烈不满。
为平息情绪,当局给欠饷已逾一年的汉城驻军发放饷米。
结果发出了事。
饷米中掺了砂石和糠皮,不堪食用。
这事换做袁世凯处理,手段肯定迥然不同。
如果一件东西值一块钱,砍到九毛九,东西不会变,得到的还是那个东西,所以要砍;如果一个人的服务值一块钱,砍到九毛九,虽然成交了,得到的服务却可能降低了,所以不能砍,要主动给他一块一,就能得到超值回报。
宁可不发先拖着,留个念想,也比彻底伤了人心强。
于是,愤怒的士兵把粮库的库直吊起来打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更二的是兵曹判书(兵部尚书。为免僭越宗主国之嫌,朝鲜六部均称“曹”)闵谦镐,专门负责火上浇油,逮捕了为首闹事的士兵,矛盾迅速激化。
一帮变兵跑到军械库抢了武器,攻占监狱,又到大院君府上喊冤。
老戏骨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一副退休老干部不问世事的模样,好言宽慰,还貌似不经意地提醒变兵:此事是闵妃勾结日本人所为。
阴风煽得很成功,变兵们纷纷发飙,见人就杀。
先是闵谦镐等开化党官员被乱刀砍死,接着日本使馆被占领,日籍教官全部死于非命。闵妃要不是跑得快,假扮宫女逃出王宫,早就被剁成了肉泥。
汉城大乱,政局瘫痪。
好孩子李熙又六神无主了,赶紧叫老爸出面维持大局。
大院君重新主政,恢复军制,补发欠饷,一场兵变方告平息。
然而,日本驻朝公使仓皇逃跑的背影告诉观众:还没完,完不了。
明治政府得悉事变经过后,当即决定举兵入朝,胁迫朝鲜谢罪赔款、割地签约。
清廷驻日公使黎庶昌侦知后,两次急电署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张树声(李鸿章因母亲去世,丁忧在家)。一口气跑到忠清道(朝鲜全境分为八道,相当于八省。称“道”是因为藩属国的行政区划要降一级。忠清位于半岛西南部)的闵妃也派人赶往天津,通知正在出使中国的金允植向清廷求救。
于是,几个常年在某时报上写专栏的又兴奋了。
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张佩纶压根没出过国,分析起日本来居然跟日本人似的如数家珍,最后得出一个日本军队“去中国湘、淮各军远甚”的结论。
云南道监察御史邓承修上来就是一句“扶桑片土,不过内地两行省耳”。
对日本的国力和野心有着清醒认识的,还是李鸿章。只有他清楚,日本早已不是明治维新前的日本了。
而在庆军营中,针对朝鲜,一直流传着一个激进的解决方案:废藩置县,划入版图。
据说是张謇提出的,得到了吴长庆的认可。
对这样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可笑方案,李鸿章嗤之以鼻。
霸占朝鲜?即使西洋各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俄也会拼死力争,到时不仅朝鲜保不住,新疆收不回,本土还有失地之虞。
当然,眼下最紧要的是抢滩登陆,保卫朝鲜,让日军知难而退。
为此,张树声三次致函总理衙门,要求派兵朝鲜,终获批准。
于是,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1836—1895)和庆军两路人马正式开拔。
出发前,袁世凯果然没有食言,派人去上海将沈玉英接到了自己身边。然而,玉英发现,一年不见,袁世凯眼中开始闪现令她不安的杀气。她不敢直视也不想直视,而是宁可将那个目转秋波的多情少年的形象牢牢地印在自己脑中。
威远舰载着庆军先锋,向东驶去。新任的“前敌营务处”(营务处负责侦察路线的属官)袁世凯和金允植(1835—1922)在船上相识。
作为最早掀起朝鲜版洋务运动的高官,金允植之于李朝类似于李鸿章之于清廷。在朝鲜独立前,一直是铁杆亲华派。
碧海蓝天,一望无际,第一次出海总是充满了新鲜和豪情。
大头夸口自己只需带几百个士兵便可直捣汉城,擒拿大院君,忽悠得金允植五体投地,当场赋诗一首拍马屁,其中一句写道:
豪慨似宗悫(que),英达类周郎。
南朝宋人宗悫十四岁时,叔父问他志向,他豪迈道:“愿乘长风破万里浪”。长大后果然率军讨伐越南,立了大功。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不审势即宽严皆误
庆军六营,陆续抵达朝鲜半岛西海岸。吴长庆命某营管带率部首先登陆,却收到其“士兵晕船,要求暂缓”的回复。吴长庆一怒之下将该管带撤职,以袁世凯代理。一夕之间,大头接管了庆军六分之一的军队。
当初要真去了李鸿章那儿,估计这会儿还跟小绵羊一样在各种长辈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地念书,施展不开拳脚。
庆军在马山浦安营扎寨后,军纪迅速涣散。
一天,吴长庆和张謇正在帐中谋划,袁世凯径自走进来,道:“我军有奸杀劫掠之事……”
吴长庆厉声打断道:“为什么不严办?”
袁世凯:“当时已请出吴帅赐我的令箭,正法七人。现有七个首级在此呈验。”
张謇骇然不已,吴长庆却高兴道:“好孩子,不愧为将门之后。”
将门之后显然杀上了瘾,杀到了太岁头上。
吴长庆一个远亲在军中当差,仗着有后台时不时为非作歹,还打伤了一个朝鲜平民。袁世凯要以军纪处之,吴长庆让他刀下留人。
大头佯装应允,“以案上图书请吴阅”,自己却悄悄潜出,斩杀那人后入而请罪。人死不能复生,吴长庆也只好自找台阶道:“执法固当如是”,并告诫在营亲族,谨守军法。
袁世凯这几步险棋沈玉英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于是,她把袁保庆编写、大头随身携带的《自乂琐言》摊开放在了显眼的位置。
当晚,袁世凯下班回家,赫然看到《自乂琐言》上的一句话:
古今将兵,必先以恩结之,而后加之以威,乃无怨也。
大头如何不知玉英的心思?然而,玉英却未必理解大头的志向。
亡清,任重而道远。若天不假年,也只有徒叹奈何。
袁家祖上三代皆不寿,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袁世凯的心头,不得不以强韧之心力压制到心房的一角。然而,恐惧如噬骨的毒蛇,阴魂不散地盘绕着、凝视着,使大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时不我待。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做一个商人或者政客,无论富甲一方还是权倾一时,对玉英这样一个平凡女子,都是乐见其成的。
然而,袁世凯想到的却是儿时在颍河观鹄(天鹅)时的场景。
只见其引颈而立,像是殷切地等待着什么。当然,肯定不是戈多。
体态虽说优雅,但顺着目光,你不禁想问:夜空中,吸引它们的究竟是什么?
也只有灿烂的繁星了。
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相比,对大自然的神秘与不可知心怀敬畏是一种伟大的进步。
不必奢谈以人为本,人,不过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员。
如果天花之于人是一种病毒,那疯狂膨胀、以破坏环境为乐的人类之于地球又何尝不是病毒?
世间之物,皆跳不出生生相克。天花肆虐了几千年,却在20世纪末绝迹;人类无限繁殖,却在同一时间发现了HIV,再也无法纵情享乐。
事实上,每个人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亲人、爱人、恩人、仇人,有的逗留的时间长,有的一晃而过。白天的欢闹不是人生的真相,它用忙碌和喧嚣让你暂且忘记了死亡。只有当你仰望夜空时才会发现,永恒的是孤独。
真正严肃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那便是死亡。
你可以不关心一切,但终究要面对死亡。死亡的痛苦不在于死亡本身,而在那种思维消失的状态被无涯的时间宣判了永恒,光是想一想,心脏都会颤抖。
一切的终点都是死亡。不管你承认与否,人生的本质是虚无。
然而,明知必死无疑,仍在挣扎求生;明知毫无结果,仍然苦中作乐。《美丽人生》告诉观众,泪中有笑,也能点燃黑暗里的一线光明;福柯告诉读者,人不过是由其所处环境的教条和习俗苟合之后的产物,理想的人生不应服从这种宿命的安排。
人生本没有意义,需要你自赋其意义。
对袁世凯来说,再多的美女和财富都给定不了他意义。人生是一场游戏,轻易到手的,很快便会感到空虚。因此,终极的意义是亡清。
亡清,不必高谈苍生大义、国仇家恨。亡清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存在感。
正因如此,袁世凯对当时的时尚活动、社交必备抽鸦片深恶痛绝。
吞云吐雾中,多少烟鬼向虚无缴械投降。
进入汉城后,庆军里抽鸦片的日渐增多,这帮人往往组队跑到朝鲜平民家,抽完了就调戏良家妇女,影响极其恶劣。
对此,缉毒先锋袁世凯每天拿着吴长庆给他的令箭,带着行动小组四处走访,看到喜欢鸠占鹊巢的烟鬼兵便就地正法,悬头示众。
一帮兵痞不干了,仗着法不责众,暗中纠合到一起,以烟瘾深沉不能服役为由,请求给资遣散。
大头怒了:帮你们戒毒还反过来威胁我!
于是,他备好刀索,让人出去传话:挨个进来领吧。
结果,进来一个死一个,连遗言都来不及说,整个一植物大战僵尸。
吴长庆听说后,试探袁世凯道:“果能一一执而杀之?”
大头镇静道:“示威必不敢前,示怯必蜂拥至。若真是全体俱来,便都绑了,逐一刑讯,认瘾者杀无赦,不认者宽释之。杀上一两个,余者皆不敢认。”
那一刻,烈士暮年的吴长庆才算真正认识了眼前的这个后起之秀。
当然,大头也不是逮谁灭谁,而是懂得恩威并施、宽猛相济。他一再告诫说:“服从军令就是我的手足,违抗军纪便是我的仇敌。我信赏必罚,绝不偏袒和迁就任何人。”
这些话军训教官都会说,能不能做到便因人而异了。
对士兵的伙食日用,大头非常重视,下令必须充分供给。遇有生病的,不顾传染与否,都携药探视。夜间巡营,见有在外露宿者,即招呼其入室休息。阵亡者,必视殓祭奠;负伤者,必监督救治。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不是在拍新闻。
将心比心,士卒们无不感动发奋,乐于效命。而朝鲜的军民百姓,则更是对大头感恩戴德。
人生最大的冒险,就是过你梦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