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闻疾已然心无牵挂,万念俱灰地端坐在正堂屋中,似乎等着那个登门寻仇之人到来,现在对于自己来说已是心满意足,没有比武后顾之虞来得更加豁然的了,在送走自己唯一血脉和心肝爱女之后,方才觉得此生了无可遗憾,李啸云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婿,也是一个心术醇正,高瞻远瞩、奋勇向上的弟子,有了他为自己照顾沈凝,可以说是可喜可庆幸的事。
日近正午,自己早就打算把恩怨了解,去也痛快,在此之前,自己并不是干巴巴地坐着等候昔日的仇敌来,那样显得自己一切都是该去偿还的一样,他要体面,也要尊严,甚至光明磊落,所以在送走两个一生最关爱的孩子之后,先沐浴熏衣,梳理整装,正冠剃须,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冠冕堂皇,真不是一个落拓的将死潦倒郎中,倒似一个儒雅含蓄的中年文士,对着光滑剃亮的铜镜,自己看着此时的模样不免志得意满,会意称快地连番赞叹,似乎又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也是这般文质彬彬,端庄蓄籍要不是当年的一时失误也不会落至如此地步,竟然躲在这个避远乡落,告别世间纷扰过着清闲无忧,自在逍遥的日子,本来妄想着能渡过此生,可内心无时不刻都忧心忡忡,正襟危坐,担忧焦虑地过着生活,无不是一种煎熬,更是度日如年的折磨。
现在一切都心无旁骛了,犹如内心的大石终于尘埃落定,说不出的安详。
“明月夜,短松冈,十年生死两茫茫。这生死茫茫何止十年那般漫长,简直就是多一日就像经历着生死轮回般的痛苦,以前是我胆怯懦弱,不敢面对生死,甚至惧怕,现在好多了,简直如释重负般的轻松自在,没有比现在更痛快的事了。”
沈闻疾双手捧着一副丹青画像,上面画着一个女子人像,云髻高盘,黛眉如墨,倩目俊俏,中庭饱满,颔首玉润,五长修身,真如画中仙子,又如天宫玉女下凡,沈闻疾只看得入神,面带忧愁,有说不尽的心酸苦楚,他口中情不自禁地念念有词正是昨日李啸云为之琢磨不透的那句诗词,想不到画像之上也落款着这首词,字迹苍劲遒力,入木三分,写得镌秀端正,令人叹为观止。看着画像沈闻疾思如潮涌,往事历历近在眼前,像是往事不堪回首,好似昨日才发生的一样。不由长吁短叹,悲怆忧伤,睹物思人之下禁起自己的懊悔愧歉,念道:“思君,你终究还是来了,看来我昔日给你造成的伤痛是无法弥补的,你要杀要剐,我沈闻疾悉听尊便,决计不敢有丝毫怨言,但求你能好受些。”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堂中响起,像是对沈闻疾的话作出答复,语气生硬,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以为我会心慈手软对你还有半点念旧之情,你想得太过天真了,十六年了,这笔恩怨何止十六年,你一生亏欠我的,定要一生一世来偿还。”沈闻疾还是端坐原地,不敢有任何动作,早已下定决心,既是认识的熟人,何必多此一举。
沈闻疾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自己理亏还敢有什么大的反应,淡淡地道:“你我的恩怨其实是十八年十月之久,对我的宽恕,时到今日我还能有什么话说,直达黄山四友来求医之时我就瞧出了都是你的警告,所以”“所以你不好亲手医治,反倒是借故让其弟子出手,可谓是用心之深,居心叵测。”那个叫思君的妇人冷冷地说着,沈闻疾像是见到了她一点气势也显现不出来,简直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惧怕,“不是的,我当然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誓约,不能出手相救你出手相伤之人,我不敢违背誓约。”
“说得好听,以为这样就可以洗脱你此生的罪责?未免太小看我了,不要早我面前提什么我们,早已你断绝来往,势成水火。”思君的妇人厉言喝止了他的话,一点情面也不留,真猜不透两者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为何?她看着沈闻疾手里的画像忍不住整个人为之颤动,说话的口气还是丝毫不改咄咄逼人:“知我今日要来,却还要捧着我的画像,是在求我网开一面还是蓄意蒙惑我,乞求我一时心软饶过了你?”
沈闻疾连忙答道:“我一个罪责深重之人,怎敢乞求你的原谅,我只想看看曾经的你,想想我们的过去。”“花言巧语你还说得不够多么?不觉得令人生恶么?你毁我一生,今日我绝不留情。”说完,二人相隔一丈的地方,竟是听到一声金锐划空的声音,也看不清是何物由思君身上发出,径直取向坐着的沈闻疾。
沈闻疾不躲不避,正直坐在原处欣然接受她对自己的惩戒,一声闷哼,右肋下的“京门穴”一阵剧痛,不闻不看,也知道这是对方给自己的略施警告,要是不念旧情恐怕现在早已躺下,强忍痛楚,嘴角涔出血渍,还是一副高兴地笑道:“看来大理段氏的隔空点穴伤人的功夫你已练得如臻化境,为何不直取我性命,这不就说明还对我有不舍之情么?”
“死到临头还巧舌成簧,我不将你折磨致死,怎销我心头只恨?你也可以拿出平生所学负隅顽抗,否则今日一行岂不一点乐趣也没有。”段思君一边呵斥,一边玩弄着自己的猎物,有种孤傲不可方物的气势。
沈闻疾右肋下一阵麻痛,深知身上要穴被制,别说是出招抵抗,就是全力对抗也是痴心妄想,何况对手还是大理武学世家的段氏子弟,凄然笑道:“思君,我知你恨我入之骨髓,每日连做梦都不能不想杀我,以解你所受的屈辱,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尽管放心罢,我任你处置。”
段思君笑道:“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要是早些觉悟,何必躲起来当缩头乌龟?我问你那个出手施救我伤了的人现在身处何处?”沈闻疾皱眉道:“都说了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你何必牵累无辜,未免有失身份?”段思君凄苦地冷笑道:“只要是与你有关之人,我都一并恨之,要是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者,我也将其除之,免得跟你一样贻害一方。何况他是你一手教出来的,也算是你违约在先,休怪我心狠手辣。”
沈闻疾好在事先预料道此节,否则真是祸累旁人,也深知此人的暴戾,迁怒于人,只要是与她脾气不对胃的,都会杀之意图后快,一切又归根结底都是自己导致的,该怨该恨也是罪有应得,要不是自己的一时失误,也不会导致画像中那般神仙一样的美貌女子变得性情暴躁易怒,乖张凶狠。
沈闻疾懊悔不已,一张惨然的脸上溢着鲜血,眼睛里充满亏欠地看着她,说道:“往事不堪回首,你又何必伤及无辜,他也并非我亲传弟子,我也只是教他一些治病救人的本事,根本没有像你想象中那样伤害无辜,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一切都向我来,那孩子也很是可怜。”
段思君冷哼一声,骂道:“他可怜?我就不可怜吗?你看看我此时的模样,一切都拜你所赐。”说完,将她头上罩着的斗篷拉下,那张白皙如玉的脸上没有像画像那般美艳多情,但其模样还是与画像中那个别无两样,连旁人看在眼中也能一目了然,除了是段思君还会是谁?沈闻疾看着她此时的模样也为之脸上的肌肉抽搐不已,双目之中流露着一种多情、凄零的神情,更多的是愧疚和歉懊。
那张姣好的面目在岁月无情的摧残之后,变得苍老了,有了皱纹,再也不是那画像中那个怀春纯真的少女,脸上有五道血凄凄的伤痕,让人看得怵目惊心,为之感到可怜,像她这般胜似天仙般的女人怎能不珍视自己的容貌,甚至是世间的哪个女子不对自己的容貌视为上天的眷顾和白玉无瑕般地珍重,可谁曾想到她的脸上那五道长约尺许的伤痕在整张左脸之上,变得狰狞难看,犹如地狱里的恶魔一般。
而沈闻疾看着这五道伤痕,不似在段思君脸上一般,倒像是深深在自己的心坎上,忍不住流下愧歉的泪水声音哽咽道:“是是我一生亏欠你,当年你是大理国的郡主,丝竹管弦无一不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加上容貌也是整个大理之中屈指可数的美人,是我这个不入流的江湖一介郎中竟然对你垂涎,是以癞蛤蟆想吃你这上天的白鹅,一心想攀龙附凤,从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只可惜当年的你眼高于顶,孤傲怪癖,哪有心思留心在我身上,哪怕看上你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够了,你别在我面前再提旧事,是不是你在为当年之事忏悔?还是恳请我的善心大发,放你一马?姓沈的,要不是你,我会落至如此地步吗?我最引以为傲的容貌也因你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父王也对我伤心欲绝,断绝了父女关系,一入帝王家,就注定身不由己,不能像寻常女子一样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这些都不及你对我的负心薄幸的伤害的万一,所以今日你就算跪地求饶我也决计不会对你还有半丝的心软,否则我就不叫‘冷霜罗刹’。”段思君不忍再听沈闻疾的娓娓诉苦,有点担忧自己真下不了决心杀他,变得性情易怒,不受任何人的劝说,也不念半丝旧情。
沈闻疾没有企盼她有半点心软,从十八年前就很清楚面前这个“冷霜罗刹”段思君是个冰雪冷傲之人,没有半点情感,也不会为任何感情所改变心里的想法,只要她执意要去做的事就一定要遂愿,相识相知一场,怎会不明白?自己冷凄惨笑,事到如今还抱有一线希望,还是续道:“思君,你还记得你于二十岁时,镇北王爷段正良,也就是你的父王,受当时宪宗宣仁帝的旨意要将你许配与当今大宋国君,以示两国的秦晋之好,其实你很不情愿受此册封,更不想自己就跟两国之间的商品一样被利用在军政手段下的交易,可是你父王又是段氏子孙,深受皇恩,不想与亲临大宋为敌,无奈之下接下旨意,一切都竟在被逼无奈之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很是疼爱你这个女儿,不忍心这样被送往北国的皇宫之中,从此幽闭深宫,再无自由,大宋的国力强盛,大理地处西南一隅,虽国力富庶,物阜民丰,但还是不能跟大宋相提并论,所以你父王夙夜忧叹,为之愁容无策,你本是一个性格坚强之人,不受任何世俗束缚、繁文缛节所羁绊之开明之人,自然不会欣然接受,只想遂愿行事,不被任何人左右,不惜与你父王,娘妃争论,极力不答应这买卖一样的****,可是镇北王也有说不出的苦衷,他也是食君之禄,忠心段氏的长远之计,不敢违背圣意,好生费力地劝你,依你当年的年轻气盛,意气用事,怎会听得进去半点逆耳之言,何况是拿你的终身自由牺牲,一万个不愿意,段正明王爷以前什么事都能答应你,顺着你,真心把你当做掌上明珠一般对待,加之任何事都听之任之,唯独此事坚决不能娇惯、由着你的性子胡来,跟你动了生平第一次大怒,扬言狠心地要你不答应也不行,这是大理皇帝下达的圣旨。你受不了这样的不公平的扼杀,一怒之下竟不惜毁掉自己引以为傲的美貌,吓得你的父王和娘妃都着急了,十万火急地召集天下医术最好的大夫来,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你的花容月貌,我也正是那时再次得以蒙面你,真可谓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能如愿以偿进到王府见到朝思暮想的你,于是倍感珍惜这次机会,一路上奋勇争先,过关斩将,终于让我得到了医治你的天赐良机。”说道这里,自己也不由眉飞色舞,似乎当年的往事就像当春发生之事一样,令他春风得意,意气风发,说起来真是滔滔不绝,兴致勃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