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从前的我,是无法想象的。
自小养处尊优,锦衣玉食,很多事都不必我亲自动手,纵然入宫后不久,便失去了帝王的宠爱,但也只是受人冷落嘲讽而已,还不曾经历多少皮肉之苦。
我咬着牙,来回走了好几遍,到底是束紧衣衫,跳入沟中。
刺骨的冰水刹那裹住我的身躯,上下牙齿咯咯作响,我憋足一口气努力地朝前划,划,划……
两盏茶功夫后,眼前突然一亮,我伸手攀着沟岩,探头朝上望了望,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在祥玉阁后,我还在家中时,所用之首饰泰半出自此处,是以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
我并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潜伏在水中暗暗等候,直到天色黑尽,方才上岸,急速闪进祥玉斋后面的一条小巷里。
隐身于一堵矮墙后,我细细整理着自己的衣衫,然后开始仔细思量,在这偌大的陈京城中,我还可以去找谁,还可以相信谁,可惜思来想去良久,却是一片空白。
世态炎凉,人心莫测,当此节下更是如此,无论找谁,想来都无法帮到我和阿辰。
倘若想救阿辰,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直接去找朗烈。
拿定主意,我心头反而放松了,暗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和阿辰同生共死。
思虑周全,我再次回到大街上,慢慢朝威王府的方向而去,离威王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便瞅见前方灯火通明,竟是五步一岗,三步一哨。
我心中不禁暗暗发急——瞧这情形,要么是东元军中有变,要么……我的脑海里突兀闪过莫泽的影子,难道东元军和莫家军因为“分赃不均”的原因交上了火?
很有可能。
大德衰颓,江山便成为他国争相鱼肉之地——抢夺城池、财富、女人,一切他们看得上眼的东西,都可以凭刀凭枪来夺。
今日是东元军,明朝是西齐,再不就是北魏、大越。
功名也败,利禄也好,转瞬便是过眼烟云,但人生于世,便是免不了各式各样的争斗,永无休止。
我脑海里飞速地盘算着,朗烈会不会在威王府?阿辰的失踪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
思绪很乱,很乱,我觉得凭自己的才智,似乎已经达到尽头。
再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扇,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侧身闪进黑暗里,慢慢地朝后退去,直到威王府的角门——如果我所料不错,像这样的门,已经封闭很久,铁锁很可能锈掉,我只要想办法撬开,便可以进去。
慢慢凑到门前,我先侧耳靠上去,仔细聆听,确定里边无人后,方才从头上拔下簪子,探进门缝中,轻轻地拨弄着,果然不出我所料,只小片刻,门锁便“嗒”一声开了,我伸手推开门,侧着身子闪进去。
后院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心咚咚狂跳得厉害,竭力将身子压得极低,不让任何人发现。
绕过两道回廊,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小楼,窗扇中烛火荧然,似乎有人正在里面说话。
“本世子说了,不吃!”
忽然“砰”的一声响,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然而我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说话之人。
阿辰!
如果我没有听错,那确实是阿辰!
他——我的心“咚咚”狂跳起来,放慢步子慢慢导靠近前。
“朗烈!”接着传出的,是阿辰的咆哮:“立即放本世子离开,否则回到东元之后,本世子一定上奏天子,弹劾你渺视皇亲!”
“那还是等到大军班师回朝再说吧。”
回答他的,是朗烈冰冷的声音。
“你——”
虽然隔着窗户,我仍能想象得出,阿辰那气得发疯的模样,他的脸一定涨得彤红,很想拿什么东西将对方打倒在地,却不得不强自忍耐。
阿辰……我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怔怔望着窗户——倘若你我之间真有心灵感应的话,那么请你,请你一定要,忍住,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救你!
一定!
可惜我这孤身弱女,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回自己心爱之人?
眼瞅着天色渐亮,我不敢再耽搁,慢慢地退了出去。
天渐渐地亮了,各家商号陆续开门,街头小巷也有小贩扯着喉咙开始叫卖。
我走到路边一处小摊,要了碗热热的豆花,拿在手中慢慢地喝下去,体内才有了几许热气。
眼瞅着天色已经大亮,便去找了家成衣铺,随便买了套衣衫替换,收拾妥当一切后,我再次来到威王府探看情况,却意外发现威王府中门大开,里外的兵卒却更加密集,而且个个面色警惕,仿佛如临大敌。
虽然心中有事,我却也不免觉得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朗烈如此郑重?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竟然是莫泽亲自到访。
事情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
岌岌可危的陈京城,早已是各国野心掠夺之物,除东元、大越之外,想来西齐、北衡、雪沧也正陆续派大军前来,纵然无法夺得陈京,至少可以攻占大德数个城池,而身为大越最高统帅的莫泽,却在这个时候,公然拜访东元的将领,意味着什么呢?
是要在对大德的事上,达成统一吗?还是刺探彼此的虚实?
有趣。
实在有趣得紧。
我的唇边不由扯开几许冷笑。
倘若不是因为记挂阿辰,我着实很想细细地欣赏这一幕演出,只是——
略一思念,我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待办的事上——他们要争夺江山,是他们的事,我心里眼里,只有阿辰!
不对!
我的眉心突兀一跳——昨天夜里,不,甚至是从一开始,朗烈对阿辰的态度就非常地不善,以阿辰在东元大军中的地位,似乎也很尴尬。
大军出征,论理不会单带这样一位世子,莫非阿辰之所以随军出征,是有其他的使命?
这样的推理让我悚然而惊,心中就像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上上,下下,再上,再下。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鬼。”恰好后面一只大手伸手,扣住我的肩膀:“厨房里正缺人呢,你却有功夫在这里探头探脑!”
厨房缺人?
我脑海里一闪念,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立即朝着抓我的人点头哈腰:“我这就去,这就去。”
一面说着,我一面挣脱他的手,朝厨房奔去,到厨房一看,却发现里面热闹异常,十几个火头在灶边忙碌着,我二话不说,蹲下身子拿了笤帚刷碗,同时却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每一句言论。
越是低俗之人,越喜欢议论八卦,甚至是军中哪名士兵在花街柳巷和谁睡了一晚,我却无心听这些,不由有些焦躁起来,手中一滑,瓷碗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弯下腰,正想火速将碎片收拾干净,一根竹条已经“唰”地一声甩过来,抽在我的脖梗上:“死娃子你怎么做事的?”
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我故作害怕,一路退到墙角,紧紧地蜷起身体,掌灶师傅追过来,还想对着我一通爆打,却被旁边一人拉住:“大师傅您消消火,前厅里正催促着呢,您在这里和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
大师傅哼了一声,扔下藤条回到灶边忙碌,我这才得以解脱,赶紧着又凑到水池子边,和一个矮胖子清洗蔬菜。
“欺负人……”矮胖子一面洗菜,一面嘟哝。
我听得分明,便随口问道:“怎么欺负人了?”
“明明说好的,一天二十文的工钱,临了却只给十五文,还有五文不知道进了哪个家伙口袋。”
“大哥。”我拉拉他衣袖,朝他使眼色:“如今这世道,能混口饭吃就不容易了,再说这里鱼龙混杂,大哥要是得罪了什么人……”
矮胖子看我一眼,显然是接受了我的说法,长长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就可怜了我们这些养家糊口之人。”
“大哥多大了?家在哪里?”
借着这功夫,我赶紧和他攀谈,只为从他嘴里多掏些口风,一来二去,我知道了东元军很多情况,甚至是莫泽今日前来的目的。
竟然是,要朗烈率兵退出陈都!
这可能吗?
要知道,东元军千里迢迢来此,动用粮草银饷无数,好不容易才攻下陈京城,他们会这么容易就放弃?
我几乎想象得到,朗泽雷霆大怒的模样,但同时心里又有着浓重的不安。
“上菜!将军让上菜!”一个士卒忽然急匆匆冲了进来,顿时满厨房的人都忙乱起来。
“站好!”掌灶大师傅吊着嗓门儿叫喝:“赶紧的,洗干净手,站成一排!”
我也迅速到位,和火头们一起,各自端了盘菜,鱼贯穿过长长的回廊,直送至堂前。
威王府的前厅异常宽阔,三面放着长条桌案,中间铺着锦毯,乃是为了观赏歌舞,此刻厅中坐满身穿甲胄的将领,朗烈更是全身披挂,稳稳坐在当中。
火头们并不敢多瞧一眼,放下菜肴便即退出,我勾着头,慢慢走到正中主案前,轻轻将手中的鱼头汤搁下,正要转身离去,忽听一声断喝: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