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步又走到太师椅旁,慢慢坐下,仔细回想刚刚那突然袭来的如针扎一般的疼痛感。
如果是痨病,痊愈后虽也会偶有隐痛,但医书说的多是钝痛,就算是未愈,也都会伴有咳嗽咯血之症。
而现在一没咳嗽,二不是钝痛,所以基本排除痨病作祟的可能。如此想完,她左手搭在太师椅边上的小木几上,右手附上为自己诊脉。
按理说“医不自治”,因为医者问诊往往需要“四诊合参”,用于自身难免多有不便,又加上切身相关,所以判断时也会诸多顾忌,反而不好。
可现在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光凭心如针扎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忌惮原主儿身边的每一个人。
梁鸳努力平定下心神,放缓呼吸。
虽说在太医院里看过一茬又一茬的太医研讨医术,但是她从没真正实际操作过,接下来能不能诊得出来,还是个未知数。
摸完了脉,她本来就紧皱的眉皱得更紧了。
正常人一般是平脉,脉势合缓,往来从容,节律均匀,柔和有力,一息四五至【1】。而她现在的脉象脉在皮表,似有似无,如鱼在水中游动,这是大夫最怕的七绝脉之一——鱼翔脉,一般有这种脉象的不是心有重疾,就是中毒。而且最要命的是,但凡能被叫做“绝脉”的,那可都是吾命将休的意思。
不过即使情况已经糟到不行,梁鸳依旧很淡定。
静坐休息一会,等到没那么疼的时候,她又站起来。诊脉毕竟不够,她得再仔细看看自己现在的脸色,所以她必须要找一面镜子。
屋子离海棠树并不远,她推开门走进去,入目就是美人春睡图。画中的女子生得极美,她穿着一身红衣倚着海棠树酣眠,脸上酡红,估计是喝醉了酒。
梁爷又打量了一下四周,靠左边的是应该是书房,架子上一本本堆满了书,书上还积了不少落灰,看来原身不是爱看书的人了。
屋里靠右边的地方有一扇屏风,屏风上是西风烈马图,十几匹奔腾的骏马飞驰在草原之上。瞥及落款,也是“梁敬”,看来和画美人图的是同一位了。
看来,应该是他。
梁敬,字敬之,德平九年的新科状元,姿容俊美,擅琴棋书画,是曾经这西京城里多少怀春少女心中的白月光。
只不过呢,这样一个人物,最后却是娶了个商女。为此,不知有多少西京女子摔了帕子落了眼泪。
可惜的是,就在这位敬之公子娶亲的时候,她正好是跟着小屁孩出京,所以这些年在蜀地,也不知道他娶得那一位林氏长得如何,才情又如何。
不过这梁敬也确实是个人物!
书法一道,最要紧的不是其形而是其意;绘画一事,最要紧的不是其真而是其骨。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真能在书法一事上有点成就,就必须胸怀常人不能怀之情,笔落常人不能察之气。
所以一副好字,懂行的人能从中看出书者性格,或谓之潇洒,或谓之恭谨。对于画也是一样的道理,最关键的不是样貌,而是蕴藏在纸张背后的东西,或许是天人合一的理想,或许是愤世嫉俗的不平。
而眼前的书画就是最好的例子。
若论其形,画比不上宫廷里最差的工笔画家,字不如翰林院最末一流的工整。
然而无论是谁,看见那美人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她张扬的美丽,即使她是闭着眼春睡;看到那骏马的时候就会浮现出草原的样子,也想去跟着烈马西风走一遭大西北;至于那字,寥寥数语,并上一个题款,但是你却能从那圆熟严整的笔法里看出一丝遒媚秀逸,这就是大家风范!
光凭以上这些,梁鸳几乎可以下断言,这样的两幅画拿到外面去卖至少是百两一幅的。
白色的反光透着屏风的缝隙穿过来,镜子就在那了。毕竟是关乎性命,她无暇再去欣赏这屋里摆放的精致的一切,几步就走到屏风后边。
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架全身玻璃水银镜,这样的大件儿,就算是在皇宫里,也只有贵妃住的棠华宫里以及皇后住的凤德宫才各有一架。
看来屋子的主人是出奇的显贵啊,否则,有些东西你即使有钱买,也未必有命用。
但此刻咱梁爷显然是没那么多时间管这些了,她仔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尤其是脸色。
嘴唇颜色虽淡,但是尚属红色,并未发紫,应该不是心有重疾了。
所以,最大的可能果然是中毒。
可是如果真是中毒,中的又是什么毒呢?
眼睛不经意瞥及这屋子,即使是在皇宫里待久了的游魂她也大吃一惊。
黄金为槛,白玉为阶,珠帘帷帐,无一不精,无一不巧,而最奢丽的还是那百宝床、象牙箪、绿熊席,就算是再不识货的人也能一眼瞧出它可不是凡物。空气中漂浮的不知名的异香,沾身不散,想来宫里棠华宫里常年用的龙涎香,也不过如此。
然而住着这奢华屋子的主人,却是一个被人下毒还无人知晓的小姑娘,这样的落差很难叫人不多想。
她出神地看着镜中那个身量不高又很清瘦的小姑娘,想象着她命运多舛的过去。
院里开着的是嫣红的海棠花,屋里却只有落了灰的书,以及数不尽的珍宝与字画,她和自己一样,活在一个完美的牢笼里。只不过自己是孤魂,一人在皇宫里飘荡,找不到同类;而她,没人在意她的死活,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真的中毒了,她明明是个人,热脸贴上别人的冷屁股,活得还不如自己这个野鬼。
不过现在唏嘘这个也没用,呼吸越来越费力,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梁鸳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她想。
她当了三百多年的鬼,初时新鲜,可后来又有哪一天不是在期待死亡,期待解脱。
只是不知道,这样死了,她是不是还要去当鬼?
思及此,梁鸳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直直插进大腿,一时血流如注。
她是真的不想当鬼了。
虽然这样于事无补,好歹能多清醒一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