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锁记》看女性悲剧和女性意识
在封建社会女性生育与死亡的悲惨生活似乎在说女人命中注定是悲剧。可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背景,张爱玲以她的小说创作,向社会公众尤其是女性群体,深刻地阐述了她的个人立场:女性悲剧固然有其社会历史不可推卸的外部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女性自身的原因:小心眼、小伎俩、小性子、阴狠、虚荣、妒忌、自私等等性格弱点。她也曾悲叹道:“女性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这是张爱玲自己的性别认知,也是女性悲剧的人格因素。张爱玲在这部作品中,让我们看到了女性灵魂世界的不为常人所知的一面,即与封建男性文化道德“吃人”相对应的封建女性文化性格——“杀人”。
“七巧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她不相信任何人,不管是男人或女人,在她看来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所以,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那首“long long ago”的口琴曲子,在文章中总共出现了四次,这一细节是在提醒广大读者:“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小说文本的前二十三个自然段,主要是表现七巧情欲受压的内心痛苦,是为她后来的人格变化做铺垫。在姜家“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这既是造成人物叛逆心理的环境条件,也是导致人物悲惨命运的原因。而曹七巧主动去勾引姜季泽的行为,也体现了“环境改变性”的微妙关系。文中说“姜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姜季泽外貌也算不上俊美,人品也很差。但对于渴望被爱的曹七巧来说,“结实”代表健康与强壮,“鲜红”代表着朝气,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丈夫身上所没有的生命特征。尤其是在她的手无意触碰到姜季泽的肌肤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和性冲动瞬间爆发:“没病的身子是多好……”。这是一个正常女性的本能反应,七巧渴望得到男人的“情爱”,更渴望得到男人的“性爱”。但是姜季泽,以伦理道德拒绝了曹七巧的念头。“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七巧愤愤不平,姜季泽没有丝毫同情,这就意味着她只能陪伴着那具只能喘口气的肉体,永远在无尽的寂寞中痛苦守望。
三十年的光阴,三十年艰难的生活在姜家,曹七巧终于熬到了丈夫去世,姜家分家。分家后的十年,姜季泽拜访七巧,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用什么手段对付我。”可是姜季泽不提此事,七巧便怀疑他是来借钱的,加意防备着。七巧的警觉”,一方面说明分家时她撒泼闹事,确实是为了报复季泽辜负了她的情”;另一方面说明七巧在爱与恨的旋涡中逐渐心理变态与人格分裂。“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这些年,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不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对于这段隐喻性极强的文字,我觉得不仅是表现已经异化的七巧对金钱的死守,还表现她内心缺乏安全感。正是因为这几十年来的压抑,使得她内心变态,最终也造成了她孩子的悲剧。
儿子长白的悲剧是人伦悲剧,是七巧这么多年的情感苦闷,情感转移到自己儿子身上所导致的虐杀行为。“母恋情结”与心理学是上的“恋母情结”完全不同,后者属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是人类成长过程中在低幼年阶段的正常心理现象,而前者却属于个人的意识。压抑变态的曹七巧,在处理与儿子长白的关系认定上,始终处于一种非常复杂的状态:“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理性意识使她明白长白是自己的儿子”,但非理性意识又使她在长白身上投射了半个男人”的幻觉。“芝寿刚进门,七巧就已经满脸是醋意:‘你别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她还对外人说:“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一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面对年轻美丽的新媳妇芝寿,人老珠黄的曹七巧泛起了压抑已久的**,她那讥讽挖苦的语言充斥着***。新婚才三天,七巧便将儿子从新媳妇那里拉回到自己身边,哄骗儿子彻夜畅谈闺房密事以解内心之痒。更加暴露出她那强烈的欲望。芝寿终于意识到:“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当然,换取觉醒的沉重代价,是芝寿本人被精神折磨而死。“而扶正的绢姑娘,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吞了生鸦片。长白不敢再娶了,因为他自己也明白,只有七巧才是他唯一的女人,就像他是七巧唯一的男人”一样。
而她女儿长安的悲剧则是母女敌视的性别悲剧。在七巧扭曲了的心灵深处,早已建立起这样一种逻辑思维程序:“春熹无论大小总是个男人,凡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只爱金钱而不爱女人;长安虽然年少却也是个女人,凡是女人都容易被诱惑,所以必须当心金钱而远离男人”。看重金钱而轻视男人”,既表现她的贪婪,也暴露她的嫉妒。因为对她而言,女儿的成功则意味着她的失败,她熬了大半辈子,如花般的年纪已经不再了,自己不幸福,自己的女儿也别想幸福。所以她不仅要杜绝长安的情感欲望,同时要毁灭长安的未来幸福。在长安小的时候,七巧就给女儿裹脚让她成为自己可以操控的对象。当长安在学堂上学时,她又去找校长吵架,逼得长安最后不得不辍学回家。长安有一次牺牲了自己,“这牺牲是个美丽苍凉的手势”,是与母权抗争后失败的结果。再到后来长安三十了,才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男朋友。但是这时候,她母亲又开始操作了。她先是嘲讽女儿:“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然后又拿母权压制长安:“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儿去放?”接着就骂:“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了一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但是这次,长安这个玩偶似乎有了自己坚定的想法,七巧眼看着就要操控不了她,便背着长安宴请童世舫,她要亲自把这个可能剪断自己控制女儿“玩偶”的提线的因素消灭掉。看上去好像是随口一说,道出令童世舫“吃了一惊”、“脸变了色”的秘密——长安吸食大烟。“童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而七巧也恰好表现出了“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作者让疯子”一词反复出现,疑暗示着她内心世界的巨大悲哀:疯狂使七巧失去了理性,虐杀使其丧失了人性。
在七巧死前,只有她自己一人在房中,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恨毒了她,自己的女儿也恨毒了她,现在她只能在朦胧中拼凑组合那些少女时代的记忆:“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张爱玲曾经说过:“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